2006年12月29日

大中至正:析釋士道之儒家基礎(修訂補充文稿關於「止於至善」)

◎首發於 PTT BBS 儒家版 Confucianism


    大中至正:析釋士道之儒家基礎(修訂補充文稿關於「止於至善」)


 ◎因為在儒學聯合論壇上的討論說明,所以先作修訂補充的發表。

 〈「止於至善」相關修訂補充〉

  《周易‧文言傳》詮釋易經首卦〈乾〉卦卦辭「元亨利貞」之「元」,而說:
『元者,善之長也。』,更又闡釋此句而說:『君子體仁,足以長人。』。《春秋
繁露‧玉英》則解釋《春秋》以「元」紀年,而說:『謂一,元者,大始也。』。
因而《大學》以「止於至善」作為三綱之始,也正是以「善」而對應了《周易‧文
言傳》所闡釋「君子體仁足以行善長人」的「乾元」易理意涵,也就藉由易理詮釋
而聯繫了「善」與「仁」的實踐關係。「乾元」意涵乃是易理卦義之始;所以《大
學》以「止於至善」作為三綱之始,也就在「善」的象徵意涵上聯繫了易理變化之
始,而對應了《周易‧彖傳》〈乾〉所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的
創始發生象徵。

  《大學》後文所說:『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
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正對應了《周易
‧彖傳》所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
其止,止其所也』。《大學》後文所說:『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
的「敬止」,正對應了由〈震〉至〈艮〉的卦序,所謂:『震者,動也。物不可以
終動,止之,故受之以艮。』。《大學》後文所說:『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
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也正相關於
《周易‧象傳》〈艮〉『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止於至善」之所以用「止」,而不用「達於至善」或「迄於至善」,正是要
強調〈艮〉卦「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的易理意涵─意謂“君子之努力實踐生命,應
該安於本分範疇,不宜妄想貪求。”─正相關於孔子《論語‧顏淵》所謂『克己復
禮,為仁。』,而在人生實踐上也就相關於有子《論語‧學而》所謂『君子務本,
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而對應了孔子《論語‧里仁》所說:
『茍志於仁者,無惡也。』、『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因而
「止於至善」作為士君子實踐生命之基礎,其實踐意義也就相通於士君子對「仁」
的實踐,正如孟子《孟子‧離婁下》所謂:

 『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又如孔子《論語‧里仁》所謂: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所以「止於至善」句義裏的「至善」,在詞義上並不是限於《朱子語類》所言
的「極好」詞義。其在《大學》文中的真正意義絕非是指稱“極好的完美境界”,
而是指稱“本分範疇裏的至善表現”,如此才能符合「止」字的指涉意涵。所以「
止於至善」的「至善」,既非朱熹《大學或問》所謂:『至善,則事物當然之極也
。』,更非王陽明《傳習錄》所謂:『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
。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而是意謂:

 “士君子基於本分範疇,盡其所能的善行實踐。”

所以《大學》意旨並非在要求士人去追求聖王成就的崇高功業,而是在期勉士人由
君子「修己安人」的切實行誼作起,正對應了《中庸》所述:『君子之道,譬如行
遠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也就相關於孔子《論語‧雍也》向子貢所闡示的
「仁」: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
  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而士君子此種切實行誼的起始基礎,正在於孔子《論語‧顏淵》向仲弓所闡述「仁
」的意義之中,也就是孔子《論語‧衛靈公》向子貢所闡示的「恕」: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
  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孔子論「仁」所闡示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與「己立立人,己達達人」,乃是
人人皆可求之於己,而盡其所能以切實履踐的樸實行誼。所以孔子《論語‧述而》
會強調說: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因而孔子儒學乃是成就人格的「成人」之學,正如《中庸》所言:『仁者,人
也。』,而非是宋明儒學所高倡成就聖人的「成聖」之學。宋明儒學所宗的「內聖
外王」一詞,其實並非源自儒家,而是出自道家《莊子‧天下》所述:『是故內聖
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此句。然
而莊子所謂「聖王」的心性基礎,乃是基於道家的「無為」道行,而非儒家的「有
為」德行,正如《莊子‧天道》所言:『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平而道德之
至也,故帝王聖人休焉。』。所以莊子所謂的「內聖外王」,在行持實踐的心態上
,乃是「無為而致」,並非「有為而得」;也就意謂著君子在真正的道德行持上,
乃是致力於求得成就人格,但對於聖位卻是隨緣自然而無所求。莊子對於「成聖」
的此種無為觀點,其實正契合於孔孟儒學的有為觀點,只是儒道兩家論述的契入角
度有所不同。孔子《論語‧述而》《孟子‧公孫丑上》自謂:

 『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
 『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

,也就表明了孔子並不希冀求得聖人名位,而只是奮勉不息以行德有為而已;所以
孟子《孟子‧公孫丑上》才要強調說:『夫聖,孔子不居。』。而孟子《孟子‧盡
心上》所謂『求則得之,捨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與『求之有
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正可分別對應了道德實踐上的「
有為而得」與「無為而致」,也就分別相關於「成人」與「成聖」的實踐本質。宋
明儒學假借了莊子「內聖外王」的觀念,卻將其中的實踐精神基礎,由「無為而致
」置換成「有為而得」,而形成了觀念錯謬,遂造就了後世儒者「求得成聖」的實
踐歧誤,而偏離了孔孟之道。因為「成就聖人」並非僅是「由己」之事,而是需要
眾人認同與時機配合;所以儒者一旦發心追求成就聖人名位,也就必然會落於孔子
《論語‧衛靈公》所謂「小人求諸人」的行徑,而背離了儒家君子之道。因而孔子
《論語‧顏淵》會強調說:

 『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因而「止於至善」所謂的“基於本分範疇”,在德行實踐上就相關於孔子《論
語‧衛靈公》所謂的「君子求諸己」。「止於至善」之「止」,並非是要士君子行
善去劃地自限或故步自封,而是要士君子在心態修為上,不僅要消弭貪欲妄想,也
要避免貪求善功,所以才會對應於易理「〈艮〉止」所謂的「思不出其位」。因為
人們一旦貪求善功,即使他們放下了對於一般世俗欲望的貪求,可卻還會為了爭奪
善功名位,而生起種種惡心惡行。歷史上許多亟於善功名位而志求聖賢的人們,為
了要爭奪聖賢名位,因而詐以道德正義之名而相互傾軋排擠,甚而是以聖賢救世之
名而謀眾人崇拜之實。此輩人們,雖然不貪求一般世俗利益,卻又貪求著崇高神聖
名位;遂將個人一己的德術修為,作為博取偶像崇拜的手段,而將仁義道德當成了
名位捷徑,正似蘇軾所諷刺詩云:『仁義大捷徑,詩書一旅亭』,又如孔子《論語
‧憲問》所嘆:『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董仲舒之所以在《大學》要
強調「〈艮〉止」之易理意涵,而以「止於至善」作為「明明德」的實踐基礎,正
是期勉士君子能避免偽善而持守真善,以真正消弭人性欲貪之病,從而遠離惡行;
乃對應了孔子《論語‧泰伯》所期勉士君子實踐的『篤信好學,守死善道。』。所
以曾子《論語‧泰伯》勉勵士君子的守仁行持而說: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而孔子《論語‧衛靈公》更強調了士君子之守仁節操而說:

 『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                     ※                     ※

  對於士君子而言,成就「仁」所發揚的普世人道價值,乃是高於效忠任何親長
、政權、國家、或民族。而基於仁德的普世人道價值,所建立的普世正義理念,當
然也是士君子參政的履行規範。所以《孟子‧盡心上》才會記載說:

 『王子墊問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謂尚志?」
  曰﹕「仁義而已矣。殺一無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
     居惡在?仁是也。路惡在?義是也。居仁由義,大人之事備矣。」』

因而孔子《論語‧衛靈公》會強調說:『當仁,不讓於師。』,而《論語‧憲問》
又駁斥對於管仲不仁的批評─批評他不以死忠報效君上公子糾,反而效忠於殺死公
子糾的齊桓公─而說: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
  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
  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所以士君子對於善道成仁的實踐,並非只在輕易犧牲生命。輕視自己生命價值
的人,也就不會尊重別人的生命價值,也就不能成為真正仁人。隨便犧牲自己生命
的人,也就放棄了未來可能的仁德實踐,往往也就喪失了真正的成仁價值。只有重
視一己生命價值,而又願意在成就仁德的關鍵時刻去犧牲自己生命的人,才是士君
子的人格典範,正如司馬遷《報任安書》所痛陳自言: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所以孔子雖然訓勉士君子在必要時刻須以一己生命來成就仁德,但孔子也不贊許無
補於事的白白犧牲,而期勉士君子應要伺機而動以成就仁德。因而孔子《論語‧憲
問》說:『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論語‧公冶長》又稱讚
弟子南容說:『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論語‧衛靈公》更比較闡述
了君子知止的處世行事而說:

 『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因而孔子《論語‧泰伯》在闡示了『篤信好學,守死善道』的君子操守後,就馬上
強調了若無仁德價值則應『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表現了『天下有道則見,無
道則隱』的君子行持。所以孔子《論語‧述而》會讚同顏淵而說:『用之則行,捨
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而又向子路強調說:

 『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也就闡示了士君子之處世行事,乃可藉由「知止」以謀定而後動,而避免無謂禍
患及無益犧牲,以待時機而成就仁德。而此「知止」以成就仁德的抉擇關鍵,乃是
在於士君子的智識能力,所以董仲舒《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就強調了士君子修養
『莫近於仁,莫急於智。』,而闡述說:

 『仁而不智,則愛而不別也;智而不仁,則知而不為也。
  故仁者所以愛人類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

因而《中庸》也就闡述了君子守仁處世的明智修養表現,而說:

 『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悖。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
  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歟?』

      ※                     ※                     ※

  「止於至善」所對應的儒家精神表現,正就是相關於孔子《論語‧為政》所說
的「知天命」,而孔子《論語‧堯曰》更強調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儒家在道德修養上所謂的「知天命」,並不是世俗傳說或政治宣傳中,用以營造偶
像崇拜,而宣稱一己「奉天承命」的「奉天命」;而是孔子《論語‧季氏》論及「
君子三畏」,首先所說的「畏天命」,強調了君子應該深刻體認到“世事與善功皆
不可強行貪求”的道理。因而《孟子‧萬章》會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
致而至者,命也。』,意謂人生許多事功乃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
淵》,並非一己之力可以強求;所以君子應當盡己修身而不忮不求,正如《孟子‧
盡心》所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畏天命」乃是發揮了「止於至善」的「止」,而「止於至善」的「至」就是
要「盡人事」,以能不憂不懼而「聽天命」,而養成「盡人事以聽天命」的士君子
修為。《孟子‧盡心上》就區分了「盡人事」與「聽天命」為『求則得之,捨則失
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與『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
,求在外者也。』,而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
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莫非命也,順
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
正命也。』。因而儒家理想的士君子胸懷就表現出『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
。』《論語‧憲問》、『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論
語‧里仁》、『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靈公》、『人不
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的人格精神;所以《中庸》闡述了「君
子以思不出其位」而「知天命」的人格修養而說: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
  ,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
  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
  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
  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
  ,反求諸其身。」』

,而荀子《荀子‧非十二子》則說: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為:君子能為可貴,而不能使人必貴己;
  能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
  己。故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汙;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
  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
  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詩云:「溫溫恭人
  ,維德之基。」此之謂也。』

,正相關於孔子《周易‧文言傳》闡示〈乾〉卦初九之爻辭:

 『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無悶,不見是
  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因而黃石公《素書》說:

 『賢人君子,明於盛衰之道,通乎成敗之數,審乎治亂之勢,
  以達乎去就之理。故潛居抱道,以待其時。若時至而行,則
  能極人臣之位;得機而動,則能成絕代之功。如其不遇,沒
  身而已,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於後代。』

,所以士君子此種精神修養的楷模風範,正如孟子所述:

 『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
  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
  ,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因而《大學》基於「止於至善」而達成「明明德」所謂的“至善彰明之德”:
就其個人實際目標而言,是要士君子基於一己本分範疇,盡其所能去實踐善行,以
造福民眾,以親和民眾,而能弘德於眾;就其整體理想目標而言,也就是要在當下
人類文明的能力範疇內,達成德治理想的至善境界。《大學》所謂的此種至善境界
,並非是種終極完美境界,而是當下人類文明境界的盡其所善。所以隨著自身德術
的進展,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士君子也要日新又新的自強不息以厚德載物─正如
孔子《周易‧繫辭下傳》所謂:『乾坤,其易之門耶﹗』,而《周易‧象傳》則闡
釋〈乾〉〈坤〉二卦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
載物。』─而使人類文明邁向新的至善境界。此種「日新又新」的“至善彰明之德
”,正對應了《中庸》闡釋「至誠無息」所述: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
  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
  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
  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也對應了易理所謂的「生生之德」,正如《周易‧繫辭傳》所述: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
  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

此一易理所謂的「盛德大業」,其對應人文意涵正可相通於《大學》「明明德」所
指涉的德行功業;而此種基於易理「生生之德」所表現的「至誠無息」,也就是貫
通《大學》三綱「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的根本精神基礎。

2006年10月28日

大中至正:析釋士道之儒家基礎(文稿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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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中至正:析釋士道之儒家基礎(文稿上篇)


       東岐明

   陽明智識研修苑  Amidha Institute for Intellectuality
   amidha.yang@msa.hinet.net


 ◎本人不使用電子郵件討論學術問題,欲與作者討論此文內容,
  請至《儒學聯合論壇》〈解經堂〉 http://www.yuandao.com
  此論壇雖以簡體中文為主,但也可以顯示與輸入正體(繁體)中文。

 ◎引用網絡此文,請用下列兩者之一,作為網址出處:

 (大陸)‧《原道東岐文叢》〈大中至正:析釋士道之儒家基礎〉
     http://www.yuandao.com/boke.asp?intellectship.index.html

 (台灣)‧《陽明東岐文叢》〈大中至正:析釋士道之儒家基礎〉
       http://amidha.myweb.hinet.net/publications


 〈稿序〉

  此文終結了儒學千餘年來關於《大學》意義的爭辯,矯正了宋明儒學傳統下的
誤謬《大學》解釋,既還原回歸了原始儒學的《大學》意涵,也開創轉化了未來儒
學的士道發展。此文乃是《正解「格物致知」》一文的相關著作。《正解「格物致
知」》是在論述「格物致知」的基礎上,會通了儒道佛三家的修行觀念體系,以開
創士道的天性之學。而《大中至正》乃是在闡釋《大學》的基礎上,以會通《中庸
》《論語》,而融會了儒家諸子之學,以開創士道之學,也力圖完整地闡述發揚儒
家思想精義。關於此文提及關於董仲舒創作《大學》的考證論述,請參考已先行發
表的《正解「格物致知」(上)》一文。

  此文名為《大中至正》,乃是可以意指“《大學》《中庸》的至正論釋”。現
在此篇文稿乃是《大中至正》一文所完成的前半段,因為其內容已經能夠完整闡明
正確的《大學》意涵架構,所以就先發表此稿,以補充說明以前已經發表的《正解
「格物致知」(上)》的文稿。相信曾經對於《正解「格物致知」(上)》一文有所疑
義的網友,再讀過此篇文稿,就能夠由此文《大學》體系的正確思想架構,來充分
理解《正解「格物致知」(上)》一文對於「格物致知」的解釋。因為《正解「格物
致知」》一文的修行理論內容,幾乎完全是佛道兩家之學,一般人恐怕一時難以理
解;所以我決定先行寫作《大中至正》此文,以先完成儒家之學的傳承轉化,才能
讓一般人容易理解。

  此篇雖然名為文稿,但已寫作完備幾近定稿,將來全文發表時並不會再有大規
模更改,只是可能還會有接續其後的《大學》論釋。此文的重要論點如下:

 ○論證了宋明儒學所闡釋的《大學》「三綱」,有著次序顛倒的錯誤,更有著意
義解釋的錯誤。

 ○以《易經》卦義闡釋《大學》「三綱」,說明了三綱的正確次序與意涵。

 ○說明了「止於至善」與儒家君子修養的深刻聯繫。

 ○說明了「止定靜安慮得」的用意功夫,並會通了儒家「智仁勇」的三達德。

 ○說明了《大學》與《中庸》的深刻聯繫。

 ○說明了《大學》「三綱」「六意」「八目」之間的相互關係。

謝謝各方讀者的指教與討論。


               東岐明 2006.10.28 於台北




   〈文稿上篇目錄〉

    ◎....大學原文
    Ⅰ........士道
    Ⅱ........三綱
    Ⅲ........六意



 《大學原文》

  〈大學之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三綱〉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
  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六意〉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
  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
  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
  ,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八目〉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
  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
  謂知之至也。..............................................〈知本〉


  〈大學後文〉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
 獨也。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
 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
 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
 ,故君子必誠其意。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
 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
 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
 ,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
 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康誥曰:「克明德。」大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
 皆自明也。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
 」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
 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
 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
 交,止於信。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
 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
 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
 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
 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
 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
 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
 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康誥
 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
 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
 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
 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家。詩
 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後可以教
 國人。詩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其儀不忒
 ,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家。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
 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
 ;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
 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
 父母。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
 不慎;辟,則為天下僇矣。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
 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
 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
 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
 入者,亦悖而出。康誥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楚
 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
 寶。」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
 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
 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
 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
 ,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
 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仁者
 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
 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
 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
 」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
 之。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
 利,以義為利也。





 〈士道〉...............................................................
.

  『大學之道』

      ※                     ※                     ※

  《大學之道》文本乃是《大學》的核心精要,其內容乃是節錄自《禮記‧大學
》所載的古本原文,也就是南宋朱熹所訂的《大學‧經一章》再於其末加上一句『
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全文可依其論述意涵,劃分為四段。第一段是條列
「大學之道」的「三綱」─「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第二段是條述「成德事
程」的「六意」─「止、定、靜、安、慮、得」。第三段是闡述「明德體系」的「
八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後一段則
闡釋了「大學之道」的政治實踐,乃是以「修身」為根本基礎。

      ※                     ※                     ※

  “大學”此詞的現代意義,對應著英文“university”,現今代表著現代高等
教育中統合多種研究領域的學術機構,然而這是沿用了古代儒家理想高等教育的“
大學”一詞來翻譯“university”。現代高等教育在中英文上的學位譯名對應,以
“學士”對應‘bachelor’,以“碩士”對應‘master’,以“博士”對應‘docto
r’的關聯詞組。這些學位的英文名稱,原本只是三種不同學習階段的身份象徵;而
中文譯名所共有的“士”字,究其意義淵源,正如“大學”對應著‘university’
,也是與儒家理想傳統上的周朝教育體制有所關聯。是以中國當今的現代大學及其
學位,雖然是源自西方的學術教育傳統,但在名稱上,卻仍承接著中國文明自周朝
以來的儒學理想傳統。對於儒家理想而言,周朝之優良政治傳統,乃是在於注重文
教禮樂。而大學此種高等教育機構正是有著崇高地位,正如《禮記‧學記》所述:
『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
所以尊師也。』。

  《大學之道》所謂的「大學」,也就是沿襲了儒家理想在周朝封建體制下的高
等教育機構名稱。東漢經學家鄭玄注釋《禮記‧祭義》『食三老、五更於大學』此
句,說:『大,音“泰”。下《大學》注“大”皆同。』,也就是認為“大學”之
“大”字,讀音為“泰”;所以《禮記》所指的「大學」,即相通於漢朝以後歷代
政府官方所主辦的最高教育機構「太學」。此種教育機構的內容與目的,正如《禮
記‧學記》所述:

 『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樂群
  ,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
  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
  近者悅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

《禮記‧學記》所提的大學之道,是在簡介儒家理想的周朝禮制下大學的教育過程
與現實目標。而《禮記‧大學》所論述的大學之道,則是在說明儒家理想大學教育
的精神與宗旨。《大學之道》所謂的“道”,就是《中庸》裏「率性之謂道,修道
之謂教」所謂的“道”,意謂著理想教化的“方向”與“途徑”。“大學之道”即
是指稱此種理想高等教育的宗旨目標與實踐方向,其綱要就是緊接所述的三點:「
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正對應著《禮記‧學記》中所述的現
實政治目的:

 『夫然後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

所以儒家此種大學教育的目的,主要並不是為了從事研究,而首要在培養儒家理想
的參政人才,以實踐儒家的民本政治理想。

  此種儒家理想參政人才的基本典型,也就是秦漢以來兩千多年所謂的「士」。
周朝前期所謂的“士”,原本乃是基層貴族的名稱,正如《禮記‧王制》所述周朝
爵制:『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又如《孟子
‧萬章下》所述周朝祿制:『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
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周朝至於春秋末期,由於封建制度逐漸崩壞,
而知識也普及到平民庶人,所以基層貴族與賢能庶民的身份逐漸混同;使得“士”
轉化成為智識階層(intelligentsia)及智識份子(intellectual)的代表名稱,而不
再僅是周朝體制下基層貴族的班爵名稱,正如戰國時代的《墨子‧親士》所述:

 『入國而不存其士,則亡國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
  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
  …。歸國寶,不若獻賢而進士。』

而儒家對於智識份子為人處世的理想典範,正如曾子《論語‧泰伯》所說: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因而儒家智識份子的進德修業也就正如《荀子‧儒效》所述:

 『彼學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聖人也。
  上為聖人,下為士君子,孰禁我哉!』

  古人常與「士」所並稱的「君子」一詞,乃是古代所用的一種敬稱。正如孔丘
被敬稱為「孔子」,孟軻被敬稱為「孟子」;而「君子」則用以敬稱一切具備君德
之人。「君」字是從「尹」「口」組合而來,原義乃是指稱“治理事務的發號施令
者”;所以「君」字的原義,並非是專指國家君主,而是泛指一切領導者。因而所
謂“具備君德之人”,也就是指稱“具備領導者品格的人”。孟子《孟子‧滕文公
上》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也就是將領導者視為勞心的智識份子
,所以「君子」一詞也就是儒家對於具備君德的智識份子的敬稱。《大學》內容就
屢屢以「君子」來勸勉,所謂「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故君子必誠其意」、「是
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
諸人」、「是故君子先慎乎德」。而《中庸》也是如此以「君子」來代表儒家理想
人格的典範,更又論述了「君子之道」,正如所謂:『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
其至也,察乎天地。』。儒家使用「君子」一詞作為理想人格的典範代表,乃是先
秦思想的習慣觀念。而儒家諸經之首的《易經》,其解釋卦義的諸〈傳〉,也是屢
以「君子」代表儒者典範。

  但《易經》也會用另一詞「大人」來代表具有理想君德的人物,正如孔子《周
易‧文言傳》〈乾〉說:

 『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言之謹,
  閑邪存其誠,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
  《易》曰:「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君德也。』

,更闡釋「大人」天人合一的崇高人格典範而說: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
  ,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
  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

所以南宋朱熹推衍“大學”兩字,而引申其字詞意義為“大人之學”。周朝時代所
稱的“大人”,也用以指稱從政官仕,正如《禮記‧禮運》所述周朝封建貴族的「
大人世及以為禮」,又如《墨子‧尚賢》所述戰國時代的

 『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
  ,上欲中聖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尚賢之為說
  ,而不可不察此者也。』

而對於儒家理想高等教育的「大人之學」而言,正如孔子《論語‧衛靈公》所強調
的「有教無類」,乃是超越了血緣貴族,而著重在培養出德術兼備的賢能士君子以
從政化民。儒家記述周朝理想制度的《禮記‧王制》,就說明了封建時代下的選拔
平民優秀子弟入學,所謂:

 『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
  ,曰俊士。升於司徒者,不征於鄉;升於學者,不征於司徒,曰
  造士。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
  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後之大子、卿大夫
  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

  因而《大學》所謂的「大學之道」,就是《中庸》所謂的「君子之道」,正就
是儒家理想的士君子之道,也就是儒家理想下智識份子實踐生命的進德修業之道,
也就是孔子《論語‧里仁》所謂「士志於道」所相關的「士道」。「士道」所根基
的政治體制─智識民主─也就是承繼了儒家士君子傳統的民主制度,而智識民主的
相關意識型態基礎也就傳承了儒家理想的「大學之道」。

 〈三綱〉...............................................................
.

  『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                     ※                     ※

  士道的大學之道,就是《大學》的「三綱」,也就是儒家士君子履踐生命的三
點綱領「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這三點綱領之間的關係,並非是宋明理學所
認為的實踐次序之先後關係,而是實踐層次之條件關係。換言之,「三綱」並非是
宋明理學所認為,由「明明德」而「親民」而「止於至善」的實踐歷程。「三綱」
乃是以「明明德」為終極目的,正對應於後文〈八目〉段落所述「古之欲明明德於
天下者」的終極目的。而「明明德」必須以「親民」為實踐基礎,「親民」則必須
以「止於至善」為實踐基礎。「三綱」即是以「止於至善」作為根本實踐基礎,而
對應了緊接其後〈六意〉首句所述的「知止而後有定」。

  最初注釋《大學》的東漢經學家鄭玄,並未特別說明三綱之間的關係,而只注
釋了「在明明德」為

 『明明德,謂顯明其至德也。』

其後唐代孔穎達《五經正義》的注疏,雖有次序列舉,但也並未說明關係:

 『在明明德者:言大學之道,在於章明己之光明之德;
  謂身有明德,而更章顯之。此其一也。
  在親民者;言大學之道,在於親愛於民。是其二也。
  在止於至善者,言大學之道,在止處於至善之行,此其三也。
  言大學之道,在於此三事矣。』

而自宋明理學興起以後,《大學》三綱才被解釋為由「明明德」而「親民」而「止
於至善」的實踐次序關係。北宋程頤更將「親民」改為「新民」,而南宋朱熹也繼
承其說,遂造就後世理學所誤解的「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之《大學》三綱思
想,正如朱熹《大學章句》所論述:

 『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
  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
  ,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程子曰:「親,當作新。」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
  ,又當推己及人,使之亦有去其舊染之污也。』

 『止者,必至於是而不遷之意。至善,則事理當然之極也。言明明德
  、新民,皆當止於至善之地而不遷。蓋必其有以盡夫天理之極,而
  無一毫人欲之私也。』

明代王陽明雖然從心學角度,而反對「新民」之說,也約略察覺了相反的層次關係
,但仍然保留了程朱理學所誤解的實踐次序關係,正如王陽明在著作中所論述:

《大學問》

 『是乃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極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
  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

 『至善者,明德、親民之極則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靈昭不昧
  者,此其至善之發見,是乃明德之本體,而即所謂良知也。』

 『明明德、親民而不止於至善,亡其本矣。故止於至善,以親民而明
  其明德,是之謂大人之學。』

《傳習錄》

 『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之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
  事物,本註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古本大學旁釋》

 『明明德、親民,猶修己、安百姓。』

 『明德、親民無他,唯在止於至善。盡其心之本體,謂之止至善。
  至善者,心之本體。』

 『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
  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而當代佛教的印順法師在其《妙雲集》的《我之宗教觀‧修身之道》,論述了儒家
的《大學》意義,就已反對宋明理學的此種見解,而提出了正確的《大學》「三綱
」層次。印順法師論述說:

 『儒者的大學之道,有三綱領(宗要):「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
  至善」。這三要,可以作多種解說,但應特別注意那三個「在」字。
  在,指出《大學》的宗要所在,更一層層的推究到下手處。在明明德
  ,就是下文的明明德於天下;《大學》是政治學,這是《大學》的最
  高理想所在。但怎樣才能明明德於天下?這就在乎親民了。親民,就
  是「安人」,「安百姓」;「親親而仁民」;「以親九族,平章百姓
  ,協和萬邦」。怎樣才能親民呢?這就不能不歸到自己,在乎知道「
  止於至善」了。』

 『程、朱著重了人人以修身為本的《大學》,所以撇開政治理想,以「
  明明德」為顯發己心的明德;然後推己及人叫「新民」;而後自明與
  新他,達到「至善」的地步。這也許是可以這樣解說的,以「明明德
  」為先,「止於至善」為後(這是受了禪宗影響的新說)。但探求《
  大學》的本義,必須注意「在」字,一定要著落到知「止於至善」為
  下手處,才能與下文相呼應。』

  士道所根據的《大學》意義,乃是積極重建了漢代董仲舒會通先秦諸子思想的
《大學》原義,而非是後世宋明理學錯用佛道觀念所倡導的《大學》誤解。佛道兩
家首在出世修行,所以重在明悟心性,也就在心性修為上超越了儒學。宋儒為了要
使儒學在心性修為上也能凌駕於佛學,反而扭曲了前代儒學思想的根本意涵。程朱
理學排斥貶低了佛道兩家之學,卻也歪曲了儒學的觀念基礎,而造成了後世至今將
近千年的儒學歧途。士道之所再新的儒學,也就是以重建董仲舒的《大學》原義,
而適度承繼了先秦儒學的原始思想,而正確會通了佛道兩家的心性觀念與修行體系
,更合理轉化了儒學傳統以面對自由民主的政治體制與社會環境,遂超越了宋明理
學的思想傳統,並矯正了儒學千年以來的思潮偏誤。

  《大學》「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三者其實也就是士君子實踐生命的三階
綱領層次,以「止於至善」為入手實踐基礎,以「親民」為中介實踐手段,而以「
明明德」為其終極實踐目的。

      ※                     ※                     ※

  董仲舒所創作的《大學》「三綱」觀念,其意涵皆是深切關聯於《易經》卦義

 ˙「明明德」關聯著〈晉〉卦,正應《周易‧象傳》〈晉〉所述:『明出地上,
晉﹔君子以自昭明德。』。

 ˙「親民」關聯著〈同人〉卦,正應《周易‧雜卦傳》所釋:『同人,親也。』
,而《周易‧彖傳》〈同人〉更說:『文明以健,中正而應,君子正也。唯君子為
能通天下之志。』。

 ˙「止於至善」則關聯著〈艮〉卦,正應《周易‧彖傳》所釋:『艮,止也。時
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而《周易
‧象傳》更說:『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                     ※                     ※

  「明明德」的兩個“明”字,前一字是動詞,後一字用以修飾“德”而組成“
明德”一詞。「明明德」的詞句意義正對應著《周易‧象傳》〈晉〉卦所述『明出
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此句中的「昭明德」。《大學》後文又引用《尚書
》文句而解釋說:『〈康誥〉曰:「克明德」,〈大甲〉曰:「顧諟天之明命」,
〈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其「自明」意涵正對應著《周易‧象
傳》所謂「君子以自昭明德」之意,也就對應了士君子自勵實踐「明明德」之意涵

  「明明德」的正確原始意涵,並非宋明儒學所謂“光大自己本體的靈明德性”
此種基於內在向度之德性修為,而是東漢鄭玄所釋『明明德,謂顯明其至德也。』
此種基於外在向度之德行功業。董仲舒引用「明明德」一詞的原始出處,乃是源自
《荀子‧正論》在論述君主為政之道時,所引用《尚書》的「克明明德」,以論證
古代先王的為政之道,應當顯明於世而為臣民所知,並非隱密於世而來迷惑臣民:

 『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則下安,主道幽
  則下危。故下安則貴上,下危則賤上。故上易知,則下親上
  矣;上難知,則下畏上矣。下親上則上安,下畏上則上危。
  故主道莫惡乎難知,莫危乎使下畏己。《傳》曰:「惡之者
  眾則危。」《書》曰:「克明明德。」《詩》曰:「明明在
  下。」故先王明之,豈特玄之耳哉!』

而「明明德」的兩個「明」字重覆連用,正對應了《易經》〈離〉卦之義。正如《
周易‧象傳》所述:『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其所謂「大人以繼明照
于四方」,就是比擬大人之德行功業,顯明於世的普遍影響。又如《周易‧彖傳》
所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
』,其所謂「重明以麗乎正」就相關於「明明德」的意涵,其所謂『重明以麗乎正
,乃化成天下。』也正對應了《大學》所謂「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的相關意涵

  「明明德」所對應的〈晉〉卦,其卦象乃是上〈離〉下〈坤〉,〈離〉卦象徵
太陽,〈坤〉卦象徵大地;而「晉」字則意謂“上進”,正如《周易‧序卦傳》所
述:『物不可以終壯,故受之以晉:晉者,進也。』。《周易‧彖傳》也說:『晉
,進也。明出地上,順而麗乎大明,柔進而上行。』〈晉〉卦之後的〈明夷〉卦,
乃是〈晉〉卦的綜卦,也就是上〈坤〉下〈離〉的卦象。《周易‧象傳》闡釋〈明
夷〉卦而說:「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蒞眾,用晦而明。」,就是以〈離〉(太陽
)象徵君子,以〈坤〉(大地)象徵民眾。所以《周易‧象傳》〈晉〉所謂「明出地上
」的“太陽昇起而照耀大地”之象,也是以〈離〉(太陽)象徵君子,以〈坤〉(大地
)象徵民眾,而象徵著“君子德業之顯明於眾”。而所謂「君子以自昭明德」的象徵
表達則是,以「君子」對應“太陽”,以「自昭」對應“太陽昇起之昭顯於天”,
而以「明德」對應了“太陽光明之照耀大地”。

  〈晉〉卦「明出地上」此句意涵的“太陽昇起”乃是形容「君子以自昭明德」
的「自昭」,象徵著“君子自勵以昭顯德行”;而「自昭」的“昭”字,正對應了
「在明明德」的前一“明”字,都是作為動詞,指“昭顯”、“顯明”之意,正如
《大學》後文所引《尚書》:「克明德」、「克明峻德」也是作為動詞的“明”字
;其所對應的實際行動,也就是“發揚光大”、“光大崇尚”之意,正如《左傳》
所釋:『明德慎罰,文王所以造周也。明德,務崇之之謂也。』,又如《詩經‧魯
頌‧泮水》所述:『穆穆魯侯,敬明其德;明明魯侯,克明其德』之「明其德」,
亦如《荀子‧致士》所述之「明其德」:

 『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賢,而在乎不誠必用賢。夫言用賢者
  ,口也;卻賢者,行也;口行相反,而欲賢者之至,不肖者之
  退也,不亦難乎!夫耀蟬者,務在明其火,振其樹而已;火不
  明,雖振其樹,無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者,則天下歸之,
  若蟬之歸明火也。』

  〈晉〉卦「明出地上」此句意涵的“照耀大地”乃是形容「君子以自昭明德」
的「明德」,象徵著“君子德行之至善彰明”,正對應了「在明明德」的“明德”
一詞,如同《大學》後文所引《尚書‧大甲》「顧諟天之明命」的“明命”是指“
彰明之命”,如同《大學》所述:『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
不能忘也。』的「德至善」。「在明明德」的後一“明”字,作為形容詞以修飾“
德”字,而組成「明德」一詞,用以指稱“至善彰明之德行”,常見於先秦古籍對
於王者或聖賢的德行形容,例如《尚書‧梓材》「先王既勤用明德」、《詩經‧皇
矣》「帝謂文王,予懷明德」、《尚書‧君陳》「至治馨香感於神明,忝稷非馨,
明德惟馨」、《左傳‧宣公三年》「天祚明德,有所底止」、《大戴禮記‧少間》
「桀不率先王之明德」、《左傳‧昭公二年》「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
有達人。」。上述這些先秦典籍所謂的“明德”,並非是指“其心自性有靈明之德
”,而是指“其行至善有彰明之德”,正如《周易‧文言傳》解釋〈乾〉卦爻辭而
說:『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因而「在明明德」的「明德」一詞之
“明”,也就是相關於“至善彰明”,正如《墨子‧尚賢》所述:

 『《周頌》道之曰:「聖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於天下。
  若地之固,若山之承,不坼不崩。若日之光,若月之明,與天地同常。
  」則此言聖人之德,章明博大,埴固以脩久也。』

  因此,《周易‧象傳》『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就是指君子應當效
法〈晉〉卦,如太陽昇起之照耀大地,而自勵發揚其至善彰明的德行。而董仲舒所
作《大學》「在明明德」的原意,就是“在昭顯發揚那彰明博大的至善德行”,而
不是後世宋明儒學所誤解:“在昭顯恢復那本體自有的靈明德性”。

  東漢鄭玄注釋說:『明明德,謂顯明其至德也。』,雖然沒有解釋透徹,但還
不離原意。唐朝孔穎達在其《五經正義》補注曰:

 『在明明德者,言大學之道,在於章明己之光明之德,
  謂身有明德,而更章顯之。』

,就開始偏離原意,將“至善彰明之德行”當成了“己身光明之德性”。宋明理學
則是更進一步,沿續孔穎達的“光明之德”概念,以及李翱《復性書》的“恢復善
性”概念,推衍出“靈明之德性”的誤謬解釋;正如南宋朱熹《大學章句》所述:

 『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
  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
  ,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

;又如明朝王陽明《大學問》所述:

 『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
  是乃根於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
  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慾之蔽,
  以明其明德,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
  非能於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所以由唐朝至今一千多年的儒學思潮傳統對於“明明德”的解釋,不是執於“靈明
之德性”,就是落於“光明之德性”,竟完全偏離了“至善彰明之德行”的原始意
涵,因而造成了後世儒家思想在《大學》意涵上的千年謬誤。

  現代學者趙澤厚《大學研究》就直接以古籍對於「德」字的解釋,來反駁宋明
理學的此種心性觀點,而論述說:

 『用「心」、「性」、「良知」,可以解釋「明德」否?曰:不能。
  何以不能?因為心、性、良知,均屬精神範疇,而「德」,卻含有
  「行」之意義,兩者顯有不同。古人對德字之解釋如下:

   (1) 《廣韻》:「德,行也。」
   (2) 《集韻》:「德,行之得也。」
   (3) 《玉篇》:「德,惠也。」
   (4) 《管子‧心術》:「德者,得也。」
   (5) 《莊子‧天地》:「物得以生謂之德。」
   (6) 《說文》:「德,升也。」

  以上古人對德字之解釋,皆屬「行」的範圍。』

而《說文解字》更解釋“德”的異體字“□”(上“直”下“心”)為『外得於人,內
得於己也。』,意謂“使內在身心與外在他人皆有所得的生命實踐作用”。所以《
素書》說:『德者,人之所得,使萬物各得其所欲。』、《管子‧心術》說:『化
育萬物謂之德』、『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知得以職道之精。故德者,得也
;得也者,其謂所得以然也。』、《禮記‧樂記》說:『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
者,得也。』。以上這些古籍都是著作於宋明理學之前,而其書中對於「德」的解
釋及用法,都與生命實踐上的「作用」有關,而不是與心性良知上的「本體」有關
。所以宋明理學將「明德」視為「心性良知之本體」,實是嚴重扭曲了《大學》文
本的真正意涵。

  因此,《大學》「明明德」的正確原始意涵,其實並不同於宋明儒學詮釋心性
的思想傳統。宋明儒學的傳統解釋,乃是對《大學》思想的嚴重誤解。《大學》「
明明德」的真正意義,乃是指稱著士君子自身外在的德行功業,正如《周易‧文言
傳》說:『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實際上也就是期勉士君子要能夠
參政造福民眾,和樂百姓,建功立業,而昭顯德行於世。因而「明明德」也就必然
要以「親民」為實踐手段,以「止於至善」為實踐基礎。

      ※                     ※                     ※

  《大學》「在親民」所使用的「親」字,其意義並非僅在“親愛”,更是重在
“親和”與“親近”,正對應了《周易‧雜卦傳》『同人,親也。』、『訟,不親
也。』之「親」。重在“親愛”之「親」,所用文句例如:《孟子‧盡心上》『君
子之於物也,愛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孟子‧滕文公上》『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孟子‧離婁上》『道在爾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
而天下平。』。重在“親和”之「親」,所用文句例如:《孟子‧滕文公上》『人
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荀子‧不茍》『君子易知而難狎,易懼而難脅,畏
患而不避義死,欲利而不為所非,交親而不比,言辯而不辭,蕩蕩乎其有以殊於世
也。』、《孟子‧滕文公上》『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
』。重在“親近”之「親」,所用文句例如:《孟子‧離婁上》『男女授受不親,
禮也。』、《荀子‧修身》『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荀子‧王制
》『凡聽:威嚴猛厲,而不好假道人,則下畏恐而不親,周閉而不竭。』。

  《大學》之所以使用“親民”的字詞,而不使用“親眾”或“親人”的字詞,
正表明了《大學》義理乃是建立在相關政治的基礎上,所以使用了「民」字,以代
表處於政治體制裏的民眾。《大學》的「在親民」,之所以使用“親民”,而非“
愛民”或“仁民”,正表明了《大學》重點乃是關注於政治上的親和民眾,更要士
君子親近民眾以體知民間疾苦。所以大學之道,在個人修為上的實踐「親民」,也
就是要士君子親和民眾,而能「情為民所繫」去體會民眾問題,以能「利為民所謀
」去實踐儒家「以民為本」的民本理念。

  但士君子在政治道德上的實踐「親民」,並不僅是要士君子去親和民眾,更有
要使民眾互相親和之意。《周易‧雜卦傳》闡示〈訟〉卦,說:『訟,不親也。』
,而《大學》後文也說:『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
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正表明了大學之道乃是要使民眾相互親和
,而期勉能使民情減少爭訟糾紛。《周易‧雜卦傳》又闡釋〈同人〉卦說:『同人
,親也。』,《周易‧彖傳》也闡示〈同人〉卦說:『文明以健,中正而應,君子
正也。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而所謂「同人」以「通天下之志」的終極理想
境界,正就是《禮記‧禮運》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大同」之世。

  因此,「親民」乃是「明明德」弘揚德行於世的必要手段;就政治而言,是要
以民本政治,造福民眾來濟世惠民;就道德而言,是要化民成俗,以造就良善社會
而趨向大同理想。由個人的「止於至善」到彰顯德行於民眾群體的「明明德」,兩
者之間的必要聯結實踐就是「親民」;正如《大學》後文所述:『湯之盤銘曰:「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
」,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就對應著「君子以自昭明德」─由士君子實踐生
命的「日新又新」不懈努力以革故鼎新,而革新民風,而革新國邦的歷程。此種革
新歷程所趨向的理想境界,也就是《大學》「在親民」所指向的理想境界,在易理
上也就相關於《禮記‧禮運》所述的大同理想: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
  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
  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
  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
  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                     ※                     ※

  《大學》「止於至善」,乃是對應著《易經》〈艮〉卦之義,正如《周易‧彖
傳》所述:『艮,止也。』。南宋黎立武在《大學發微》就曾闡述說:

 「伊川曰:『止,如君止仁、臣止敬之類。
       《易》所謂:「艮其止,止其所也。」』
  兼山氏論「知止」,亦曰:『止之義,出於《易》之艮止也。』」

但「止於至善」在易理上,不僅是如上述宋儒所言,對應著〈艮〉卦。而其《大學
》相關概念,也對應了《周易》卦序由〈震〉至〈艮〉至〈漸〉的演變,正如《周
易‧序卦傳》所述:

 『震者,動也。物不可以終動,止之,故受之以艮。
  艮者,止也。物不可以終止,故受之以漸。漸者,進也。』

《周易‧彖傳》說:『震,…,驚遠而懼邇也。出可以守宗廟社稷,以為祭主也。
』、『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
所也。』、『漸之進也,女歸吉也。進得位,往有功也。進以正,可以正邦也。』
,《周易‧象傳》說『震﹔君子以恐懼修省。』、『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漸﹔君子以居賢德,善俗。』,也正象徵了士君子由敬慎修省自身,而止於至善
,而親民明德的「明明德」歷程。

  《周易‧說卦傳》闡釋八卦循環序列,始於〈震〉雷,終於〈艮〉山,而說:
『萬物出乎震』、『艮,…,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意謂在八卦序位循環
中,〈震〉象徵著事物循環之始,〈艮〉象徵著事物循環之終而生起另一循環之始
,而《周易‧象傳》又說『震﹔君子以恐懼修省。』;也就象徵了士君子之道,始
於敬慎修省自身,而又止乎通於敬慎修省自身,正如《中庸》首章就說: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莫見乎隱,莫鮮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而敬慎修省乃是相關於「誠意」之功夫,修省自身乃是相關於「修身」之功夫,所
以《大學》在闡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的〈知本〉段落之後,就緊接著闡釋說: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
  。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
  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
  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儒家既然期勉士君子要在物累塵勞下修身養性,也就必須恭謹敬慎以守持身心
行為,正相關於《尚書‧大禹謨》所述:

 『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唯一,允執厥中。』

,而如孔子期勉君子說:『修己以敬』《論語‧憲問》,又說:『以約失之者,鮮
矣。』《論語‧公冶長》。敬慎工夫在表面上似乎是拘束身心;然而藉由敬慎處世
,凡夫才容易守持身心,而可以在情欲激蕩下免除禍患,正如《說苑‧雜言》所載
孔子之言:

 『君子終日言,不遺己之憂;終日行,不遺己之患;唯智者有之。
  故恐懼,所以除患也;恭敬,所以越難也。
  終身為之,一言敗之,可不慎乎。』

,而成就子夏《論語‧顏淵》所謂: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君子更藉由恭謹敬慎的處世功夫作為修持基礎,而可以在物累塵勞下心得自在喜樂
,正如《管子》所述:『外敬而內靜者,必返其性。』〈心術〉、『內靜外敬,能
返其性,性將大定。』〈內業〉,而達致孟子《孟子‧盡心上》所述『仰不愧於天
,俯不怍於人』、『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的君子之樂。孔子則也闡示說:『君子
無入而不自得焉』《中庸》、『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
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而《荀子‧子道》更記載了孔子論述君
子之樂:

 『子路問於孔子曰:「君子亦有憂乎?」
  孔子曰:「君子其未得也,則樂其意,既已得之,又樂其治。
   是以有終生之樂,無一日之憂。小人者其未得也,則憂不得
   ;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終身之憂,無一日之樂也。」』

      ※                     ※                     ※

  《大學》後文所說:『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
止於丘隅。」子曰:「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正對應了《周易
‧彖傳》所述:『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
其止,止其所也』。《大學》後文所說:『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
的「敬止」,正對應了由〈震〉至〈艮〉的卦序,所謂:『震者,動也。物不可以
終動,止之,故受之以艮。』。《大學》後文所說:『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
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也正相關於
《周易‧象傳》〈艮〉『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止於至善」之所以用「止」,而不用「達於至善」或「迄於至善」,正是要
強調〈艮〉卦「君子以思不出其位」的易理意涵─意謂“君子之努力實踐生命,應
該安於本分範疇,不宜妄想貪求。”─正相關於孔子《論語‧顏淵》所謂『克己復
禮,為仁。』,而在人生實踐上也就相關於有子《論語‧學而》所謂『君子務本,
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而對應了孔子《論語‧里仁》所說:
『茍志於仁者,無惡也。』、『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因而
「止於至善」作為士君子實踐生命之基礎,其實踐意義也就相通於士君子對「仁」
的實踐,正如孟子《孟子‧離婁下》所謂:

 『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

又如孔子《論語‧里仁》所謂: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所以「止於至善」句義裏的「至善」,在詞義上並不是限於《朱子語類》所言
的「極好」詞義。其在《大學》文中的真正意義絕非是指稱“極好的完美境界”,
而是指稱“本分範疇裏的至善表現”,如此才能符合「止」字的指涉意涵。所以「
止於至善」的「至善」,既非朱熹《大學或問》所謂:『至善,則事物當然之極也
。』,更非王陽明《傳習錄》所謂:『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
。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而是意謂:

 “士君子基於本分範疇,盡其所能的善行實踐。”

  然而「止於至善」所謂的“基於本分範疇”,並非是要士君子行善去劃地自限
或故步自封。而是要士君子在心態修為上,不僅要消弭貪欲妄想,也要避免貪求善
功,所以才對應於易理所謂的「思不出其位」。因為人們一旦貪求善功,即使他們
放下了對於一般世俗欲望的貪求,可卻還會為了爭奪善功名位,而生起種種惡心惡
行。歷史上許多亟於善功名位而志求聖賢的人們,為了要爭奪聖賢名位,因而詐以
道德正義之名而相互傾軋排擠,甚而是以聖賢救世之名而謀眾人崇拜之實。此輩人
們,雖然不貪求一般世俗利益,卻又貪求著崇高神聖名位;遂將個人一己的德術修
為,作為博取偶像崇拜的手段,而將仁義道德當成了名位捷徑,正似蘇軾詩所諷刺
云:『仁義大捷徑,詩書一旅亭』,又如孔子《論語‧憲問》所嘆:『古之學者為
己,今之學者為人。』。《大學》正是為了消弭欲貪之病,更期勉士君子避免偽善
而持守真善,所以才強調「止於至善」。《大學》作者漢儒董仲舒,正就是在漢武
帝時代親身體驗了當時儒者之間的傾軋陷害,所以不僅寫下《士不遇賦》以表達憂
憤,而且更還強調「〈艮〉止」之易理意涵,而以「止於至善」作為「明明德」的
實踐基礎。

  「止於至善」所對應的儒家精神表現,正就是相關於孔子《論語‧為政》所說
的「知天命」,而孔子《論語‧堯曰》更強調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儒家在道德修養上所謂的「知天命」,並不是世俗傳說或政治宣傳中,用以營造偶
像崇拜,而宣稱一己「奉天承命」的「奉天命」;而是孔子《論語‧季氏》論及「
君子三畏」,首先所說的「畏天命」,強調了君子應該深刻體認到“世事與善功皆
不可強行貪求”的道理。因而《孟子‧萬章》會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
致而至者,命也。』,意謂人生許多事功乃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
淵》,並非一己之力可以強求;所以君子應當盡己修身而不忮不求,正如《孟子‧
盡心》所述:『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畏天命」乃是發揮了「止於至善」的「止」,而「止於至善」的「至」就是
要「盡人事」,以能不憂不懼而「聽天命」,而養成「盡人事以聽天命」的士君子
修為。《孟子‧盡心》就區分了「盡人事」與「聽天命」為『求則得之,捨則失之
﹔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與『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
求在外者也。』,而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
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莫非命也,順受
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
命也。』。因而儒家理想的士君子胸懷就表現出『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
』《論語‧憲問》、『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論語
‧里仁》、『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的人格精神;所以《
中庸》有言: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
  ,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
  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
  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
  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
  ,反求諸其身。」』

,而荀子《荀子‧非十二子》則說: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為:君子能為可貴,而不能使人必貴己;
  能為可信,而不能使人必信己;能為可用,而不能使人必用
  己。故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汙;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
  能,不恥不見用。是以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率道而行,端
  然正己,不為物傾側,夫是之謂誠君子。詩云:「溫溫恭人
  ,維德之基。」此之謂也。』

,正相關於孔子《周易‧文言傳》闡示〈乾〉卦初九之爻辭:

 『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而無悶,不見是
  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因而黃石公《素書》說:

 『賢人君子,明於盛衰之道,通乎成敗之數,審乎治亂之勢,
  以達乎去就之理。故潛居抱道,以待其時。若時至而行,則
  能極人臣之位;得機而動,則能成絕代之功。如其不遇,沒
  身而已,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於後代。』

,所以士君子此種精神修養的楷模風範,正如孟子所述:

 『故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
  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
  ,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因而《大學》基於「止於至善」而達成「明明德」所謂的“至善彰明之德”:
就其個人實際目標而言,是要士君子基於一己本分範疇,盡其所能去實踐善行,以
造福民眾,以親和民眾,而能弘德於眾;就其整體理想目標而言,也就是要在當下
人類文明的能力範疇內,達成德治理想的至善境界。《大學》所謂的此種至善境界
,並非是種終極完美境界,而是當下人類文明境界的盡其所善。所以隨著自身德術
的進展,隨著人類文明的演進,士君子也要日新又新的自強不息以厚德載物─正如
孔子《周易‧繫辭下傳》所謂:『乾坤,其易之門耶﹗』,而《周易‧象傳》則闡
釋〈乾〉〈坤〉二卦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
載物。』─而使人類文明邁向新的至善境界。此種「日新又新」的“至善彰明之德
”,正對應了《中庸》闡釋「至誠無息」所述: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
  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
  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
  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也對應了易理所謂的「生生之德」,正如《周易‧繫辭傳》所述: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
  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
  。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

此一易理所謂的「盛德大業」,其對應人文意涵正可相通於《大學》「明明德」所
指涉的德行功業;而此種基於易理「生生之德」所表現的「至誠無息」,也就是貫
通《大學》三綱「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的根本精神基礎。

      ※                     ※                     ※

  《大學》首段的〈三綱〉,即是說明了「大學之道」的實踐層次,乃是基於「
止於至善」,進而「親民」,終而「明明德」。而《大學》所謂「大學之道」的「
士君子之道」,正對應著《中庸》「率性之謂道」所謂的「道」。

  《中庸》首句即論述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也就說明了在儒家觀點下,生命實踐之「道」乃是必然關聯著「性」與「教」。
因而在生命實踐上,「儒家之道」必然展現出相互關聯的雙元德業向度。正如《中
庸》論述「誠」而說:

 『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此段「誠、明」,正對應著上述「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此處之「明」,並非是指“顯明”,而是指“明瞭”。)

也就展現了「自誠明」「誠則明矣」「誠者,天之道也。」(性)與「自明誠」「明
則誠矣」「誠之者,人之道也。」(教)的雙元德業向度。

  《大學》「誠意」的意涵正對應了《中庸》之「誠」。《大學》由「格物致知
」而「誠意」的向度,即對應了《中庸》「自誠明」「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
,從容中道,聖人也。」「誠者,天之道也。」的德業向度。《大學》由「止於至
善」而「誠意」的向度,即對應了《中庸》「自明誠」「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
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的德業向度。

  《大學》在「壹是以修身為本」的德治思想下,以「止於至善」作為個人德業
由「誠意」至於「修身」的教化實踐基礎,正對應了《中庸》所論述的「誠身有道
,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而《大學》又以「格物致知」(誠者,天之道也。)
與「止於至善」(誠之者,人之道也。)會同了天人之道,正對應了《中庸》闡釋「
君子之道」所謂:

 『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
  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
  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

也就會通了《中庸》所論述天人合一的德治理念:

 『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脩身以道,脩道以仁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別,尊
  賢之等,禮所生也。故君子不可以不脩身;思脩身,不可以不事親
  ;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六意〉...............................................................
.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                     ※                     ※

  〈六意〉此段緊接著前述〈三綱〉的「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而論述了
士君子「止於至善」以成就德行的心境次第,以能達成「明明德」的德業事功。「
明明德」既然是要顯明德行於民眾,首先就必須要實踐善行以造福民眾,也就必須
起心造作善行事功而得以成德。「六意」此種「止、定、靜、安、慮、得」以造作
事功的心境次第,乃是實踐善行的用心次第;依照此種用心次第來造作事功,所造
事功才能趨向個人本分的「至善」境地,而得以成就「止於至善」的事功造作。因
此,《大學》「止、定、靜、安、慮、得」的次第,就是由「止於至善」的開始認
知發心,到「止於至善」的準備事功造作,而得以開展「成德」之行,而得以成就
「明德」之功。所以本段開端就先說「知止」,表示了士君子認知了一己「止於至
善」的本分範疇,而以此認知去發心實踐善行。

  「止於至善」的善行之象,正如《老子》以水性來闡釋「善」,以「止水之淵
」來譬喻“善之用心”,而說: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
  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而孔子《荀子‧宥坐》也論述了水性的道德象徵意義:

 『孔子觀於東流之水。子貢問於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
  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遍與諸生而無為也,
  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
  ,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
  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
  。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
  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易理八卦是以〈坎〉卦代表「水」,正如《周易‧說卦傳》說:『坎者,水也,…
,勞卦也,萬物之所歸也。』「坎」字原義乃是“淵陷”,所以《易經》用以象徵
“水性之流歸下漫”,而又引申有“險難”之義。所以《周易‧說卦傳》說:『坎
,陷也。』,而《周易‧彖傳》〈坎〉則說:『習坎,重險也。』。八卦之〈坎〉
的三爻,乃是上下陰柔,居中陽剛,而有外柔內剛之象;水之外柔以內剛,正應《
老子》所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正對
應了君子處世,其行外柔內剛,得以度過重重考驗的患難險境,而不失其信守志向
,所以《周易‧彖傳》〈坎〉說:『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維心亨,乃以
剛中也。行有尚,往有功也。』。君子行善之歷經重重險難,就是心處物累塵勞而
「止於至善」而「明明德」的實踐歷程,正如《周易‧象傳》〈坎〉說:『水洊至
,習坎﹔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

  《大學》「止、定、靜、安、慮、得」的心境次第,正如「水洊至淵」之象,
對應了水相的由動至靜。人之欲念躁動於心,猶如潮水泛濫而混濁難辨萬物,所以
君子務要敬慎持心以守善道,正相關於《中庸》所述:『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
,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止、定」是心
意導其潮流,「靜、安」是心意平其波浪,「慮、得」是心意用其清淨,正對應了
《荀子‧解蔽》的譬喻所述:

 『故人心譬如槃水,正措而勿動,則湛濁在下,而清明在上,
  則足以見鬚眉而察理矣。微風過之,湛濁動乎下,清明亂於
  上,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導之以理,養
  之以清,物莫之傾,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小物引之,則
  其正外易,其心內傾,則不足以決麤理矣。』

水淵清淨而萬物映顯真形,猶如人之誠意於心,致中和以應事物,正相關於《中庸
》所述: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止、定」意境用心所相關的心意潮流,正涉及了“心之所向”的“意志”,
正如《孟子‧公孫丑》所述:『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
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君子敬慎處世,守持心意如疏導潮水,“
開闢渠道入淵以疏導潮水”是如「止」,“疏導潮水而成為渠道潮流”是如「定」
;“知曉意志所應守之善”是謂「知止」,“持定意志於應守之善”是謂「意定」
。君子心處物累塵勞,情慾潮湧,激擾其心,所以要敬慎處世,而如《周易‧象傳
》〈震〉所述:『君子以恐懼修省』。然而君子既有「止定」心意於善,也就可以
逐漸捨離恐懼,正如潮水既已導入渠道潮流,也就不再洪災泛濫而令人恐懼。君子
內心既然逐漸捨離恐懼,外物境界也就逐漸難以懼嚇內心,所以孔子《論語‧憲問
》才會闡述君子理想境界而說:「勇者不懼」。君子「心定」而將心意潮流導入善
淵,潮流入淵而不再妄亂流漫,而可「意靜」於善。

  「靜、安」意境用心所相關的心意波浪,正涉及了“心之所養”的“意氣”,
正如《管子‧心術》所述:『無以物亂官,毋以官亂心,此之謂內德。是故意氣定
,然後返正。』(「物」是外物,「官」是感官)。君子心境守善,心意如潮流入淵
,“潮流入淵而不妄流漫”是如「靜」,“不妄流漫而波浪止息”是如「安」;“
意氣沈靜而善心柔順”是謂「意靜」;“意氣安恬而善心無憂”是謂「意安」,所
以孔子《論語‧憲問》闡述君子理想境界而說:「仁者不憂」。君子既有「靜安」
而致心境柔順無憂,雖處物累塵勞,情慾激湧已難擾亂其心,正對應《孟子‧盡心
》所述:『養心莫善於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
雖有存焉者寡矣。』;因而君子之動氣行事,則可如孔子《論語‧公冶長》言論所
繹:『無欲則剛』,所以孟子《孟子‧公孫丑》論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而說: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
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君子
「意安」而以善淵消弭心意波浪,猶如潮浪消弭於淵,而使水面波平似鏡,萬物顯
影其中,而可「意慮」於善。

  「慮、得」意境用心所相關的心意清淨,正涉及了“心之所思”的“意念”,
心意清淨則趨意念誠正,而可思慮得宜於善,正如《管子‧心術》所述:『專於意
,一於心,耳目端,知遠之證。能專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
能已乎?能毋問於人,而自得之於己乎?故曰:「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
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氣之極也。』,又如《管子‧內業》所述:『摶氣如神,萬物
備存。能摶乎?能一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勿求諸人而得
之己乎?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而不通,鬼神將通之。非鬼神之力也,精氣之
極也。』。君子心氣恬靜,心意若淵面照物,“波浪止息而淵面鏡照”是如「慮」
,“淵面鏡照而映顯萬物”是如「得」;“意念思慮而心智觀照”是謂「意慮」,
“意念有得而心智無惑”是謂「意得」,所以孔子《論語‧憲問》闡述君子理想境
界而說:「智者不惑」。君子既有「慮得」而致造作善行,才能發揚內心善性而成
就外顯德行,以弘揚其至善彰明之德,進而達致「明明德」,正如《荀子‧賦篇》
所述『血氣之精也,志意之榮也,百姓待之而後寧也,天下待之而後平也,明達純
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智。』。所以《大學》「慮而後能得」的「得」,並
不僅是鄭玄所謂的「得事之所宜」,更是「得善之所行」、「得德之所用」;也就
對應了《管子‧心術》所謂的『德者,得也。』,而相關於《大學》的「明明德」
終極目標。

  因而《大學》「止、定、靜、安、慮、得」的六種用意次第,可以分為「止定
」、「靜安」、「慮得」的三種心意階段,而此三種階段所逐步增長的「不懼」、
「不憂」、「不惑」的精神修養,正依次相關於君子的「勇」、「仁」、「智」三
達德。所以《大學》士君子「止於至善」之行,也就相關於「智仁勇」三達德的實
踐,正如《中庸》所謂:『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也。』
,又如孔子《論語‧憲問》說:『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智者不惑,
勇者不懼。』。孔子所謂「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乃是指稱三達德的理
想完美境界;而《大學》「止於至善」所相關的「止定」、「靜安」、「慮得」,
正是藉由實際鍛鍊心意,使士君子逐漸增強了「不憂、不惑、不懼」的人格修養,
而逐步增長了「智仁勇」的德行修養。士君子的「智、仁、勇」德行修養,正如當
代梁乃崇居士《(圓覺)探究真心》所論,乃是對應了“相關於西方心理學「IQ
、EQ、AQ」的心靈三元面向「理性、感性、願性」”,而有如下所列關聯:

  止定 意志定 勇 願性 AQ(Adversity Quotient)、
  靜安 意氣安 仁 感性 EQ(Emotion Quotient)、
  慮得 意念得 智 理性 IQ(Intelligence Quotient)。

所以儒家三達德乃是具有著普世價值,既是普世人類所共通的人格修養面向,也是
養成健全人格的普世德行基礎。而此普世德行基礎的修習與實踐,也就是根基於《
大學》「六意」的「止、定、靜、安、慮、得」。
  
      ※                     ※                     ※

  《大學》「六意」的「意志定」、「意氣安」、「意念得」的三種用意階段的
健全成熟,在德行教事上所依次表現的修為程度,也就是依次代表了個人願性、感
性、理性的成熟,正對應了孔子《論語‧子罕》所言:『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
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的「與適道」、「與立」、「與權」
。所以《荀子‧天論》說:『若夫志意脩,德行厚,知慮明,生於今而志乎古,則
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荀子‧榮辱》更說:『
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大學》「六意」
此種用心次第,其實也就是本於善德,而使心意生起智慮的工夫,也就對應了《管
子‧內業》所述“精氣於心之用”而「致中和」以成德的功夫:

 『是故此氣也,不可止以力,而可安以德。不可呼以聲,而可
  迎以意。敬守勿失,是謂成德。德成而智出,萬物畢得。凡
  心之形,自充自盈,自生自成;其所以失之,必以憂樂喜怒
  欲利。能去憂樂喜怒欲利,心乃反濟。彼心之情,利安以寧
  ,勿煩勿亂,和乃自成。折折乎如在於側,忽忽乎如將不得
  ,渺渺乎如窮無極,此稽不遠,日用其德。』

  《大學》「止於至善」得以「成德」而「日用其德」,也就是士君子自強不息
而得以「常德行,習教事」。而士君子之「日用其德」可以區分為兩類面向:

 一是外推及人而彰明其德,遂得以「日明其德」,
  相關於《說文解字》釋「德」所謂的「外得於人」;

 二是內省修己而再新其德,遂得以「日新其德」,
  相關於《說文解字》釋「德」所謂的「內得於己」。

所以《大學》「止、定、靜、安、慮、得」的用心次第,並非只是「日明其德」由
「止」而「得」的單向序列,也是「日新其德」由「得」復「止」的循環序列。君
子「內得於己」的增益德行,可以增強一己德智的本分能力,也就增進了一己「知
止」的工夫,也就再度起始了「止、定、靜、安、慮、得」的「日明其德」與「日
新其德」。君子敬慎知止,而如此日新又新的用心進德,正對應了前述「止於至善
」〈艮〉卦─始於敬慎修身,而又止乎通於敬慎修身─的八卦循環序列,更對應了
〈坎〉卦「水洊至,習坎」的「洊至」之象,也對應了易理的「生生之德」。君子
如此自強不息,日新又新的進德修業,就不斷增進了一己德行的「智、仁、勇」境
界;正如《孟子‧離婁下》所述: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
  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
  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因而君子隨著一己德行的增長,而日漸離惑離憂離懼;正如《管子‧內業》所述:
『敬慎無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窮於四極;敬發其充,是謂內得。』,又如《
論語‧顏淵》所載:『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
不懼,斯謂之君子矣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所以《中庸》
說:

 『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

  君子內省的「日新其德」,乃是內在修為功夫,因而難以為人所見;所以必須
藉由「日明其德」的外在修為功夫,以造福民眾與親和民眾,而實踐《大學》的「
明明德」理念;然而「日明其德」若無「日新其德」的內在修為基礎,也是無法去
光大弘揚其德行。反之,君子自省以「日新其德」的增進「知止」功夫,也會得益
於參考他人的外在德行表現,所以孔子《論語‧里仁》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
而內自省也。』,《論語‧述而》又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
,其不善者而改之。』,正如《荀子‧修身》所述: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
  ,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故非我而
  當者,吾師也;是我而當者,吾友也;諂諛我者,吾賊也。
  故君子隆師而親友,以致惡其賊。好善無厭,受諫而能誡,
  雖欲無進,得乎哉!』

;因而此種自省進德的用心功夫,也就對應了《中庸》勉人誠身的擇善固執之道:

 『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此種擇善固執的自省進德,也就是生生不息的「止於至善」,而反覆增益了實踐「
止、定、靜、安、慮、得」的用心功夫。此種生生不息的用心功夫,雖然可以反覆
增進君子「知止」的德智能力,而使君子日漸得以正確有效地「明乎善」而擇善固
執;然而只憑一己內在認知的擇善固執,畢竟是有所不足,也可能偏離正道,所以
「止於至善」的「知止」就必然要有外在參考標準。外在參考的首先標準,就是良
師益友的言行教導,正如《孟子‧萬章》說:『友也者,友其德也。』,又如孔子
論述「為仁」《論語‧衛靈公》而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
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而《荀子‧性惡》更闡示說:

 「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
  。得賢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
  ,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也。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
  使然也。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者,汙
  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

孔子《論語‧季氏》則綱舉了擇交師友的標準:『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
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孟子《孟子‧萬章》更
提昇了交友層次,以取法過往聖賢,而說:『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
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然而士君子若要正確效法良師益友與過往聖賢,以進德修業,以明德濟世;就
要具備有廣博的學識基礎,才能真正通曉師友聖賢的道術德業,正如曾子《論語‧
顏淵》說:『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孔子《論語‧陽貨》更強調了學習對
於健全人格乃是不可或缺,而說:

 『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蕩。
  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
  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因而士君子必然要努力修習學問並善加思辨,藉由學習師友聖賢所累積的豐富知識
,又奮勉思維而加以判斷瞭解,而增益士君子一己的品德與能力,正如子夏《論語
‧子張》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所以《荀子》首章就
是〈勸學〉,而其首句即說:『君子曰:「學不可以已。」』。孔子《周易‧文言
傳》則說:

 『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

,更期勉儒者《中庸》而說: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
  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
  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
  ,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因而《大學》「六意」的「止、定、靜、安、慮、得」雖是士君子修持心意的
基本功夫,卻也是成就一切聖賢的行持基礎;不僅是入世明德的基本功夫,也是出
世悟道的基本功夫。《大學》的用心次第工夫,其「止定」、「靜安」、「慮得」
的用意階段,正相似於佛家所謂「由戒生定,由定發慧」之「戒」、「定」、「慧
」三無漏學的修行次第,所以唐代佛教大師玄奘就曾將佛學舊詞「禪那」(音譯)譯
為新詞「靜慮」(意譯)。因此,入世明德與出世覺悟,雖然所重目標有所不同;但
其修持心意的基本工夫,在根本原理上卻是完全相同一致。

  明德與覺悟的基本工夫,其修持原理雖是完全相同;然而人們的生命實踐過程
,隨著各自心境意向的變化不同,卻有著無窮無盡的殊異差別。人生在世,心意潮
流猶如浮沉於欲望之海;在一己身心沉溺於欲望放逸時,多數人們幾乎都是難以自
拔,也就難以奮勉上進,所以佛陀勸勉人們出世修行悟道,要先說明「生、老、病
、死」的人生痛苦;而儒家入世明德的生命實踐者,往往也是體會到人生境遇與民
眾蒼生的危難憂患,所以才能真切奮勉力行,正如《周易‧繫辭傳》闡述《周易》
的著作心境而說: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人之生命實踐,若是經歷了種種憂患危難,還能恪守善道,並克服及超越這些
憂患危難;也就是屢屢實踐著「止、定、靜、安、慮、得」的用心成德功夫,而能
逐漸增進一己的德操修為。所以孟子《孟子‧盡心》說:

 『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
  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所以《孟子‧告子》也就勉勵士君子面對逆境磨鍊而說:

 『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
  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士君子自強不息以「止於至善」,「日明其德」又「日新其德」,而生生不息
地增益其「智仁勇」德行;此種心意功夫趨近完善,便成就了《荀子‧君道》所述

 『是故窮則必有名,達則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不閔,明達用
  天地理萬變而不疑,血氣和平,志意廣大,行義塞於天地之
  間,仁智之極也;夫是之謂聖人,審之禮也。』

所以《大學》「六意」此種日新又新的增益德行之道,正貫通了士君子奮勉有為而
自強不息,以止於至善、以親民、以明明德的實踐歷程;就對應了孔子《中庸》所
述:

 『好學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
  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
  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                     ※                     ※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段乃是用以強調:實踐「
大學之道」,必須知曉重點所在,瞭解履行德業的先後次序。士君子能夠知曉修德
行事業的先後次序,其生命實踐也就容易切合「大學之道」。「物有本末,事有終
始」則是分別由空間概念與時間概念,說明重點所在:「物」是指居於某種空間結
構,「事」是指處於某種時間過程。

  空間中的物體結構,必然有“基礎部份”與“衍伸部份”的主次方位;「本」
是基礎,「末」是衍伸,所以說「物有本末」。例如樹根是樹木的基礎部份,樹枝
是樹木的衍伸部份;衍伸樹枝若被砍去,樹木尚可佇立存活;基礎樹根若被砍去,
樹木就要倒落死亡。所以「物有本末」意謂:一切結構都有根本部份與末端部份,
維護結構要以根本為重,才能維持整體結構完好;若是沒有根本部份的完好,也就
沒有末端部份的完好。

  時間裏的事務過程,必然有“起始事件”與“終結事件”的因果次序;「終」
是終結之果,「始」是起始之因,所以說「事有終始」。例如培育種子是植栽事務
的起始之因,摘取花果是植栽事務的終結之果;若沒培育種子,也就無法摘取花果
。所以「事有終始」意謂:一切事程都有起因事件與結果事件,完成事程要以起因
為重,才能確保整件事程成功;若是沒有起因事件的成就,也就沒有結果事件的成
功。

  《大學》「止、定、靜、安、慮、得」乃是「成德」的實踐經歷事程,以「止
」為始,以「得」為終。《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
、平天下」乃是「明德」的理想體系結構,以「格物致知」為本,以「平天下」為
末。大學之道,乃是“成德事程”與“明德體系”的德業統合以實踐理想,而「明
德」理想必是要以「成德」實踐為本。所以入世的「大學之道」是以「修身成德」
為本始,以「明德平天下」為終末,以「格物致知」為輔助,此是入世的生命實踐
之道。出世的「成仙之道」或「成佛之道」的修行實踐,也是以「修身成德」為本
始,而以「圓淨覺知」為終末,以「施德度眾生」為輔助,此是出世的生命實踐之
道。

  「修身成德」是以「誠意正心」為基礎。「誠意正心」的有為造作基礎,就是
「止、定、靜、安、慮、得」的「止於至善」用心次第工夫,正對應了《中庸》所
謂的『誠之者,人之道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誠意正心」
的無為通達基礎,就是「格物致知」的覺悟工夫,正對應了《中庸》所謂的『誠者
,天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在道德
功夫的境界上,“無為通達”乃是深於“有為造作”;但在道德功夫的修習上,“
有為造作”乃是先於“無為通達”;所以入世的儒家與出世的佛道兩家都必須以「
修身成德」作為實踐功夫的起始基礎,而以「昇華覺知」作為深化功夫的心性基礎

  《大學》三綱之所以用「止於至善」作為起始綱領基礎,乃是要強調「成德」
的「六意」事程與「明德」的「八目」體系都是為了成就善業,以確實完成「明明
德」的善行與善功,所以《大學》論及「治國平天下」就強調說:

 『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

人之思慮事務,雖然可以不經「止、定、靜、安、慮、得」的用意事程,而在情欲
躁動的心境下作出判斷;但在如此躁動雜亂心境下的思慮判斷,縱使胸懷也有善良
目的,卻是難以確實造作善行,也就難以真正成德。人之建立事功,雖然可以不顧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明德體系,而在追求
成功的野心下進行事業;但在如此貪求功利名望下的事業行動,縱使起初也有善良
目的,卻是容易趨向自大傲慢與勞民傷財,又容易形成盲目崇拜的集體狂熱,也就
難以真正明德。因而《大學》才要闡述「成德」的「六意」事程與「明德」的「八
目」體系,以分析「三綱」實踐善業的原理,以使士君子可以真正確實地「止於至
善」而「親民」而「明明德」。

  《大學》會通了「格物致知」與「止於至善」以成就「誠意」之功夫,正代表
了「天道之性」與「人道之教」的融會貫通;又強調了「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
所先後,則近道矣。」,而期勉著士君子通曉「三綱」「六意」「八目」的先後終
始本末,以切近「大學之道」。此種哲理意涵也就對應了《中庸》首章所述: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2006年6月23日

正解「格物致知」:儒、道、佛的會通基礎

◎首發於 PTT BBS 儒家版 Confucianism


  正解「格物致知」:儒、道、佛的會通基礎


       東岐明

   陽明智識研修苑  Amidha Institute for Intellectuality
   amidha.yang@msa.hine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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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至《儒學聯合論壇》〈解經堂〉 http://www.yuand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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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陸)‧《原道東岐文叢》〈正解「格物致知」:儒、道、佛的會通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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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灣)‧《陽明東岐文叢》〈正解「格物致知」:儒、道、佛的會通基礎〉
       http://amidha.myweb.hinet.net/publications


 〈概要〉

  本文終結了儒家學者爭辯一千餘年,關於《大學》「格物致知」
  的意義問題,並且斷定《大學》作者乃是西漢武帝時的董仲舒。
  從而論述了「格物致知」的正確意涵,並說明了「格物致知」的
  境界層次與修持功夫,而奠定儒、道、佛的會通基礎,也建立了
  中華道統的現代哲學基礎。


 〈《禮記‧大學》古本原文〉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
  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
  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
  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
  ,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
  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
  謂知之至也。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
,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
「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
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
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
,民之不能忘也。詩云:「於戲!前王不忘。」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
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


康誥曰:「克明德。」大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
明也。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
「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詩云:「緡蠻黃鳥,止於丘隅。」子曰:「於止
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為人君,止
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
謂知本。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
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
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
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
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此謂身不修,不可
以齊其家。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
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康誥曰:「如
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一家仁,一國
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
定國。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
,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
,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家。詩云:「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
子于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宜兄宜弟。」宜兄宜
弟,而後可以教國人。詩云:「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
民法之也。此謂治國在齊其家。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
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
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
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
。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
,則為天下僇矣。


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
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
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
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誥曰:「惟命不於常。」
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


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
。」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
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
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
。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
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怠也;見不善而不能退
,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
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仁者以財
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
;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
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
利,以義為利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
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一〉《大學》在儒學歷史上的核心問題

  儒家《四書》中的《大學》一書,原來乃是《禮記》中的一篇。在宋朝理學思
想興起以後,《禮記》中的〈大學〉與〈中庸〉兩篇,因為內容涉及心性功夫與內
聖外王的觀念體系,遂被宋儒提昇成為獨立兩書,而與《論語》、《孟子》並列成
為「四書」。南宋理學家朱熹曾編釋了《大學章句》一書,而宋朝之後的元朝,就
開始將程朱一脈的朱熹理學,訂為科舉取士的應試標準。其後的明清兩朝,更將朱
熹學說當成科舉考試的唯一標準。所以朱熹所編釋的《大學章句》就成了中國近代
數百年間,所有科舉士人都需熟讀記誦之書,直至當代所刊印的多數四書讀物,也
仍是以朱熹注釋為解說標準。然而朱熹所編的《大學章句》,並不只註釋其中義理
,還更改了其中文句的段落次序。原來《禮記》中的〈大學〉,是一篇連續長文,
朱熹更動了全文段落次序,將全文區分成為〈經〉一章與〈傳〉十章。然而朱熹對
於他所注釋的《大學》意涵,一直不能滿意,所以在去世前還在不斷檢討更動其注
釋內容。《朱子語類》記述他說:

 「某於《大學》用功甚多。溫公作《通鑑》言:“臣畢生精力盡在此書”
  。某於《大學》亦然,《論》、《孟》、《中庸》卻不費力。」

 「或問“《大學》解已定否?”
  曰:“據某而今自謂穩矣,只恐數年後,又見不穩,這個不由自家。”」

事實上,關於《大學》文本的正確意義,從唐宋至今,已經爭論了近一千年都尚未
定論。而程朱理學對於《大學》的闡釋,也一直遭到許多不同學者的質疑;所以明
清兩代關於《大學》的注釋與爭論,所累積的種種各家之言,早已造就了千百種書
籍,更別說是現代的論文研究。然而,至今儒學界對此《大學》意義的千年公案,
仍然無解,更沒有一種公認合理的《大學》解釋。

  《大學》意義的爭議核心,自唐宋以來,其根本問題就是在「格物致知」的意
義解讀上。《大學》一書,因為提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
國、平天下」的八條目,所以成為儒家貫通「內聖外王」之學的理論基礎。然而「
格物致知」之說,唯獨見於《大學》一書,卻從未出現於任何先秦籍典,也未曾見
到任何先秦思想家的引用敘述。而《大學》一書除了使用「致知在格物」、「物格
而後知至」兩句,也未嘗對「格物致知」作出任何解說;以致朱熹會認為《大學》
有著闕文。正因「格物致知」之說,獨獨見於《大學》一書,而未曾見於其他先秦
籍典,所以各家解釋紛紜,各說各話,又都難以言之合理,也就造就了儒學史上的
最大觀念懸案。另一方面,雖然朱熹認為《大學》乃是曾子所作,而東漢賈逵與清
代漢學家們認為乃是子思所作;但是《大學》的主要觀念,卻從未見到任何戰國時
代的典籍加以引用。所以現代的國學研究,遂逐漸認為《大學》乃是寫成於漢代,
而後編入《禮記》一書。但《大學》作者究竟是誰呢?本文將就《大學》文本內容
,考據推斷其作者當為漢初大儒董仲舒,並基於董仲舒所著《春秋繁露》一書之思
想觀念,考證出「格物致知」的正確解釋。


 〈二〉《大學》作者乃是漢初大儒董仲舒

  《大學》作為一部「內聖外王」的體系完整之說,自有其思想上的重要性;若
是成於戰國初年的曾子或子思之手,何以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皆未見引用其體系
觀念?而「格物致知」一說,也從未見任何先秦學者提及!至於《大學》此文,更
是未見任何先秦學者論及!反而《大學》的體系內容,乃是融合先秦思想觀念而成
:例如「誠意」來自《中庸》「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正心」來自《管子‧正業》「正心在中,萬物
得度。」;「修身」來自《荀子‧修身》;「修身」至「平天下」的觀念層次,來
自《孟子‧離婁上》「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所以現代學
者才會判斷《大學》乃是成於漢初之時,例如民初學者傅斯年(《傅孟真先生文集》
第二冊中編上‧《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頁129‧〈論大學之作成時代〉)就根據《
大學》內容而說:

 『孟子說:「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
  家之本在身。」可見孟子時,尚沒有一種完備發育的「身、家、國、
  天下」之系統哲學,孟子只是提到這個思想;換言之,這個思想在孟
  子時是胎兒,而在《大學》時已是成人了。可見《孟子》在先,《大
  學》在後。《大學》總是說平天下,而與孔子、孟子不同。孔子時後
  ,有孔子時候的平天下,「九令諸侯,一匡天下」,如齊桓、晉文之
  霸業是。孟子時候,有孟子時候的平天下,所謂「以齊王」是。列國
  分立時候的平天下,總是講究天下如何定於一,姑無論是「令諸侯,
  匡天下」,是以公弗擾為東周,是「以齊王」,總都是國與國之間的
  關係;然而《大學》之談天下,但談理財,既以理財為末,又痛非聚
  斂之臣。理財原來只是一個治國的要務,到了理財成了平天下的要務
  ,必在天下已一之後。可見《大學》不先於秦皇。《大學》引〈秦誓
  〉,秦自被東方諸侯以戎狄視之,他的掌故是難得成為東方的學問的
  。《書》二十八篇出於伏生,伏生故秦博士,我總疑書中有〈秦誓〉
  ,是伏生做過秦博士的痕跡。這話要真,大學要後於秦代了。且《大
  學》篇末大罵一陣「聚斂之臣,不如盜臣,迸之四夷,不與同中國」
  等。漢初兵革紛擾,不成政治,無所謂聚斂之臣;文帝時最不會用聚
  斂之臣,而景帝也不聞曾用過;直到武帝時,才大用特用,而《大學
  》也就大罵特罵了。《大學》總不能先於秦,而漢初也直到武帝才用
  聚斂之臣;如果《大學》是對時政而立論,那麼,這篇書或者應該作
  於孔僅、桑弘羊登用之後,輪臺下詔之前吧!』

;而當代學者龔建平(《意義的生成與實現─禮記哲學思想》頁15-17)也根據《禮記
》中〈大學〉與〈學記〉等篇的相關考證,而說:

 『其次言《大學》。《大學》在朱子前,不明作者。朱子獨認為是曾子
  所作,後世頗有從其說者,但除了《大學》中有一處引用曾子云“十
  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外卻別無實據。甚至在六經及孔孟老莊
  諸重要典籍中,連“大學”之詞都未見。“大學”一詞,在《禮記》
  中,除《大學》本身及《王制》、《祭義》、《學記》、《樂記》之
  外,還有《大戴記‧保傅》中有見。另外,在《說苑‧建本》中有言
  此“大學之教也”,但後面談到的內容是今《學記》中的一段,說明
  此“大學”是指“太學”。可以推測,西漢飽學之士劉向雖見過《中
  庸》,卻不敢肯定他一定見過今本《大學》。一向嚴謹的朱子之所以
  要說《大學》為曾子所作,除了“道統”上承續的需要外,恐難有別
  的理由。要確定《大學》的作者,似無可能,只能嘗試推測它成文的
  大致年代。』

 『另外,清人陳奎勛曾據〈王制〉推測〈學記〉的年代,亦有一定參考
  價值。他認為〈王制〉略論建學之法,〈學記〉言之更詳,似繼〈王
  制〉而作。〈王制〉為漢文帝時博士所作,〈學記〉似當出於其後。
  又因〈學記〉引〈說命〉者凡三,〈說命〉為《偽古文尚書》中的一
  篇,西漢初年學者未嘗見古文經,則〈學記〉成文應在武帝設庠序興
  學校之後。今按《說苑‧建本》引有《學記》,又劉向去世的最低年
  限在成帝綏和元年,非《漢書‧劉向傳》所記而推論的哀帝建平元年
  (即公元前6年),劉氏領校秘書在河平中(其上限在公元前26年),
  則〈學記〉成文當在武帝設庠序興學校之後、劉向去世之前一百多年
  間。《學記》年代既然難以斷定,則《大學》亦然。』

  前述兩位學者由《禮記》與《大學》的內容,推斷《大學》應該成於西漢武帝
親政以後。關於《大學》應為漢代作品的學界考據,讀者可以參考龔建平的《意義
的生成與實現─禮記哲學思想》第一章〈禮記的成書年代與思想定位〉頁15-17(商
務印書館‧北京‧2005),或是趙澤厚的《大學研究》第一章〈大學的作者問題〉頁
1-74(台灣中華書局‧台北‧1972)。而趙澤厚(《大學研究》)更猜測大學作者即是
武帝時的大儒董仲舒。

  董仲舒乃是儒學歷史上的重要學者、今文經學大師,在漢景帝時已經擔任博士
,漢武帝時更因三上〈賢良策〉而導致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書‧
董仲舒傳》記載:「及仲舒對冊,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
孝廉,皆自仲舒發之。」,而使儒學成為中國社會的正統思想,至今影響已達兩千
餘年。然而董仲舒的儒學思想,乃是繼承並融合了先秦學術傳統,而造就漢代的儒
學思想傳統;他專治《春秋公羊傳》,史載著有《春秋繁露》、〈天人三策〉(賢良
策)、〈士不遇賦〉等文集等。董仲舒雖然學術名望響譽當時,《史記‧儒林列傳》
載說其人:「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蓋三年董仲舒不觀於
舍園,其精如此。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然而他的仕途卻不順
遂,還幾乎被其他儒士所陷害至死,所以才會寫出〈士不遇賦〉以抒感慨。

  武帝親政初期,招攬天下賢良,所以許多儒士都到京謀事,大多志在鑽營富貴
利祿,所以就有嫉妒排擠之事。例如轅固生乃是當時齊地有名的鴻儒耆老,受征賢
良而到京城時,就被許多儒士嫉妒而加以毀謗,終而返歸齊地;他在京城時就曾勸
告儒士公孫弘說:「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公孫弘後因行事論
政,善於逢迎武帝意向,所以一直留在京城為官;而且官運亨通,由內史、御史大
夫,終而昇任丞相。另一位官運亨通的儒士─主父郾─則是為求富貴功名,行事不
擇手段,尚要貪污收受賄賂;當別人勸告他時,竟回答說:「丈夫生不五鼎食,死
則五鼎烹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

  董仲舒就是與這些儒士一起受召賢良,以後就因他們排擠而遭嫉妒陷害。董仲
舒倡「天人感應」之說,本是要藉天象災異之說以制衡君權,而他為人廉直,又不
曲意逢迎,所以並不為武帝所喜。因而三上〈賢良策〉後,雖然一些建議政策被武
帝所採納,但他本人卻先被外放出任江都相。江都易王乃是武帝之兄,驕傲好勇;
然而董仲舒的德行風範,卻使易王敬重。董仲舒後來因事被貶為中大夫而回京,閒
居在家時便推算天象災異之事,寫成草稿存於家中,並未上奏。主父郾來拜訪董仲
舒時,看見這些草稿,出於妒忌,就偷走草稿去密奏武帝;因為草稿中有譏諷時政
之意,所以董仲舒先是遭判死刑,後又被武帝赦免。當時董仲舒與公孫弘都是研究
《春秋》的儒士,公孫弘的學術功力不如董仲舒,但公孫弘行事很會逢迎,後來官
至丞相。董仲舒認為公孫弘為人處事,乃是阿諛從上,所以公孫弘也嫉恨董仲舒於
心。公孫弘為人自奉甚簡,而養有許多故舊賓客;但他待人表面寬厚,其實是將忌
恨放在內心,深藏不露。一些與公孫弘不和的人,無論親疏與否,公孫弘雖然假意
友善,後來卻暗中陷害以報仇。例如主父郾貪污事跡暴發以後,武帝本來不想殺主
父郾,公孫弘當時卻上奏說:「非誅偃無以謝天下」,而使主父郾全家遭到族誅而
被殺盡。當時膠西王乃是武帝之兄,非常恣情放縱,幾次殺害了屬下高官;公孫弘
為了要陷害董仲舒,就稟報武帝,讓公孫弘去擔任膠西王的相國。董仲舒擔任膠西
王相國,雖然也得膠西王的善待,但因為恐怕終會獲罪,所以只得稱病罷官,離開
仕途,而返家專心從事教育與著述;《漢書‧董仲舒傳》如是記載說:「凡相兩國
,輒事驕王,正身以率下,數上疏諫爭,教令國中,所居而治。及去位歸居,終不
問家產業,以修學著書為事。」。這些關於董仲舒、公孫弘、主父郾的事蹟,可以
參閱《史記》〈儒林列傳〉〈平津侯主父列傳〉與《漢書》〈董仲舒傳〉〈公孫弘
蔔式兒寬傳〉〈嚴硃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儒林傳〉。

  漢武帝是在元光元年詔舉賢良而進用董仲舒,而董仲舒是死於元鼎二年或元鼎
三年[鍾肇鵬《春秋繁露校釋(校補本)〈董子生卒考〉];在這將近二十年間的後期
,正是漢武帝為了征伐匈奴,而導致軍費激增,國庫耗竭,以致要進用桑弘羊一類
的聚斂之臣,去設法搜括民間財富。董仲舒既然遭人陷害,而終不能從政以兼善天
下,只好退居著述講學以獨善其身,也寄望可以立言傳之後世;所以公開著述了《
春秋繁露》一書,而《大學》應該是寫於其後,乃是董仲舒一生儒學思想的精髓,
也流露出他對當時朝政的不滿。董仲舒曾因譏諷朝政而差點就被處死,《漢書‧董
仲舒傳》記載說:「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可
知董仲舒逃過一劫以後的謹言慎行;而《大學》文中既然大力批判了武帝的財經政
策,鑑於董仲舒有許多門生與子孫仍然在朝為官,再加上主父郾全家遭到族誅的慘
痛教訓,所以為了自己家族與門生故舊的安全考量,董仲舒也就隱匿了自己的作者
身份。另有一種可能,乃是董仲舒寫成《大學》以後,並未註明作者,只是私置家
內藏書之中;而待董仲舒過世之後,才被整理出來,成為不知作者的文篇,而流傳
於世。以下就從《大學》內容,來論證《大學》作者乃是董仲舒。

  首先簡略討論趙澤厚在《大學研究》中所發表的觀點,見於其書第一章第六節
〈大學與董仲舒之關係〉。關於趙澤厚所論證的第一項〈從鄭玄注大學之時間上研
究〉、第二項〈從大學之時代背景上研究〉,在前述傅斯年與龔建平兩位學者之說
,已經論述更為詳盡,此處就不再贅述。趙澤厚在論證第三項〈從德治思想之演變
上研究〉時,他考證了儒家經典與《呂氏春秋》等先秦典籍,認為先秦思想的德治
內容,僅以修身為起點,未曾論及「誠意正心」;而認為乃是董仲舒創始了「誠意
正心」思想。然而先秦典籍中,《管子》已用「正心」一詞,而《中庸》更是重「
誠」;所以趙澤厚此說並不完全正確。趙澤厚所論證的第四項〈大學內容與董氏思
想言論之比較〉,分為思想與言論的兩類方面比較。在思想方面的觀念相似度,分
為五項比較:三綱領之思想、八條目之思想、知本之思想、無訟之思想、以義為利
之思想。在言論方面的文句相似度,也比較了五處:「節南山之詩」、「琢玉」、
「此謂此之謂」、「重疊語句」、「絜矩與基義」。趙澤厚的這些比較,在思想方
面較為合理,但也有一些附會之處;而在言論方面則多牽強附會,甚至有著錯誤。
例如在思想方面,對於《大學》「格物致知」,竟用〈賢良策一〉「孔子曰:『鳳
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此句去加以
比較,實是附會太過。又如在言論方面,竟說《春秋繁露》之〈基義〉篇名意義,
乃是“以義為基準也”;再以此意義去比較《大學》的「絜矩」,而認為兩者含義
頗為相同。然而《春秋繁露》之〈基義〉一詞,乃是指“基本義理”,用以作為論
述“陰陽相合之理”的篇名;所以趙澤厚可能是因望詞生義而造成了錯誤解釋。他
的其餘問題此處也就不再詳述,以下文中論證若是用到趙澤厚《大學研究》裏的正
確論證,就會標示“【趙】”以說明。

 ◎《大學》內容反映了董仲舒的時代經歷

  《大學》的主要觀念體系,就在於全文前段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
,在止於至善」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此段的體系論述,其
後文句都只是在解說前述的體系觀念。然而《大學》最後論述「所謂平天下在治其
國者」此段,除了強調「推己及人」的「絜矩之道」以外,卻異常冗長而論述了用
財與用人的想法。《大學》文中對於用財與用人的論述觀點,其實完全對應了董仲
舒個人的思想背景與時代經歷。

  董仲舒在武帝詔舉賢良時所應對的〈賢良策三〉,就已經表露了《大學》「國
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的思想;他說:

 『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
  民安能如之哉!……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然後利可
  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
  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相魯,之其家,見織帛,怒而
  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女
  紅之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
  ,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於利,亡
  推讓之風而有爭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惟石巖
  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爾好誼,則民鄉仁而俗善;爾好利,則
  民好邪而俗敗。由是觀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遠方之所四
  面而內望也。近者視而放之,遠者望而效之,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
  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
  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

;而他在《春秋繁露‧度制》也說:

 『孔子曰:「君子不盡利以遺民。」詩云:「彼其遺秉,此有不歛穧,
  伊寡婦之利。」故君子仕則不稼,田則不漁,食時不力珍,大夫不坐
  羊,士不坐犬。詩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以此防民,民猶忘義而爭利,以亡其身。天不重與,有角不得有
  上齒,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數也。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
  天不能足之,況人乎!故明聖者象天所為為制度,使諸有大奉祿,亦
  皆不得兼小利、與民爭利業,乃天理也。』

  到了董仲舒的晚年,漢武帝因為征伐匈奴及其他戰事而耗盡國庫,所以先是公
開出賣爵位來籌募資金,後來更進用桑弘羊、孔僅、咸陽等人去設法征收錢財。當
時所進行的更改幣制與鹽鐵國營都引起民間的動蕩不安,又訂定了嚴苛法令,而任
用張湯等酷吏去追查官民,以致許多民眾因為犯法而遭到處死或破產。這些史實可
見於《史記》〈平準書〉〈酷吏列傳〉,以及《漢書》〈食貨志〉〈張湯傳〉〈酷
吏傳〉等。而在《漢書‧食貨志》就述說武帝之時,乃是「外事四夷,內興功利,
役費並興,而民去本。」,而記載了董仲殊上書,勸諫武帝停止這些擾民的財經政
策。《漢書‧食貨志》所記載的董仲舒《乞種麥限田章》,顯示了他對武帝政策的
反對;其中一段他是旁敲側擊,輾轉以秦朝苛政為例,而勸諫武帝說:

 『故貧民常衣牛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重以貪暴之吏,刑戮妄加,民
  愁亡聊,亡逃山林,轉為盜賊,赭衣半道,斷獄歲以千萬數。漢興,
  循而未改。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澹不足,塞
  並兼之路。鹽鐵皆歸於民。去奴婢,除專殺之威。薄賦斂,省徭役,
  以寬民力。然後可善治也。』

然而武帝並未採納,所以《漢書‧食貨志》又記述說:「仲舒死後,功費愈甚,天
下虛耗,人復相食。」。所以董仲舒既不能得意於仕途而治天下,還要眼見聚斂之
臣與奸佞之臣的專權用事,以致百姓受苦。他心中的不滿與痛苦可想而知,《大學
》裏正有兩段關於財用的批評,正反映了董仲舒的時代經歷與政治理念:第一段是
強調為政應當以德為本,而不應以財為本,而論述說:

 『詩云:「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道得眾則
  得國,失眾則失國。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
  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
  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
  ;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誥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
  不善則失之矣。』

;第二段是強調施政不應逐利忘義,任用聚斂之臣,而論述說: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
  矣。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
  ;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孟獻子曰:
  「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
  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
  也。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
  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
  也。』

  另一方面,董仲舒對於自己在官宦仕途上屢遭陷害,而難以為政實踐政治理想
,終究不能釋懷,所以晚年寫了〈士不遇賦〉以抒感懷;賦中一段有言:

 『屈意從人,非吾徒矣。正身俟時,將就木矣。悠悠偕時,豈能覺矣。
  心之憂歟,不期祿矣。皇皇匪寧,秪增辱矣。努力觸藩,徒摧角矣。
  不出戶庭,庶無過矣。重曰: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
  。末俗以辯詐而期通,貞士以耿介而自束。雖日三省於吾身,繇懷進
  退之惟谷。彼寔繁之有徒兮,指其白以為黑。目信嫮而言眇兮,口信
  辯而言訥。鬼神不能正人事之變戾兮,聖賢亦不能開愚夫之違惑。出
  門則不可與偕往兮,藏器又蚩其不容。退洗心而內訟兮,亦未知其所
  從也。』

,正是感嘆自己仕途多難,遭到詐偽排擠的辱害。而《大學》裏藉用《尚書‧秦誓
》所抒發的一段論述,正反映了董仲舒痛心於官場上的嫉妒排擠,而論述說:

 『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
  ;仁親以為寶。」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
  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
  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
  技,媢疾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
  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
  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怠也;見
  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
  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
  之。』

  因此,上述《大學》兩點關於用人與用財的論述內容,正符合了董仲舒的時代
背景與個人經歷。

 
 ◎《大學》內容繼承了董仲舒的思想體系和行文風格

  董仲舒在受詔賢良時,三上《賢良策》;在擔任膠西王相國時,寫作《春秋繁
露》;辭官歸家後,寫作《士不遇賦》;而《大學》則極可能是其臨終晚年的心血
之作。《大學》內容所表現的思想與觀念,乃是先秦各家思想的融會,而又有許多
新創字詞。這些思想與觀念可以在董仲舒的公開著作中尋得端倪,顯示《大學》極
有可能乃是董仲舒彙萃一生學術思想的晚年作品。以下就由《大學》所使用的字詞
觀念,而逐一條列,追溯比對董仲舒著作中的可能淵源,以例示其中的相關性: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賢良策一》:「古之王者明於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
務。立太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於邑,漸民以仁,摩民以誼,節民以禮,故其刑
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趙】、「道者,所繇適於治之路也,
仁義禮樂皆其具也。故聖王已沒,而子孫長久安寧數百歲,此皆禮樂教化之功也。
」、「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皆積善累德之
效也」。

   ‧《賢良策二》:「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太學者,賢士之所關也,
教化之本原也。」。

   ‧《賢良策三》:「陛下有明德嘉道」【趙】、「古者修教訓之官,務以德
善化民,民已大化之後,天下常亡一人之獄矣。」、「善積而名顯,德章而身尊,
以其浸明浸昌之道也。」。

   ‧《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天之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謂之天性,止
之外謂人事,事在性外,而性不得不成德。」、《春秋繁露‧實性》「善如米,性
如禾,禾雖出米,而禾未可謂米也;性雖出善,而性未可謂善也。米與善,人之繼
天而成於外也,非在天所為之內也;天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謂之天,止之外
謂之王教,王教在性外,而性不得不遂」。

   ‧《士不遇賦》「雖矯情而獲百利兮,復不如正心而歸一善。紛既迫而後動
兮,豈云稟性之惟褊。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謙光而務展。」(「正心而歸一善」對應
「止於至善」;〈同人〉象徵「親民」;〈大有〉象徵「明明德於天下」;「明謙
光」即是對應《周易‧彖傳》〈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君子之終也」)。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定』:《春秋繁露‧郊語》「今切以為其當與不當,可內反於心而定也。

   『靜』:《春秋繁露‧通國身》「夫欲致精者,必虛靜其形;欲致賢者,必
卑謙其身,形靜志虛者,精氣之所趣也;謙尊自卑者,仁賢之所事也。故治身者,
務執虛靜以致精;治國者,務盡卑謙以致賢」、《春秋繁露‧深察名號》「靜心徐
察之,其言可見矣。」、《春秋繁露‧循天之道》「故君子閑欲止惡以平意,平意
以靜神,靜神以養氣,氣多而治,則養身之大者得矣。」

   『安』:《春秋繁露‧天地之行》「臣賢,君蒙其恩,若形體之靜,而心得
以安。」、《春秋繁露‧玉英》「春秋有經禮,有變禮。為如安性平心者、經禮也
;至有於性雖不安,於心雖不平,於道無以易之,此變禮也。」、《春秋繁露‧基
義》「使人心說而安之,無使人心恐」、《春秋繁露‧天道施》「目視正色,耳聽
正聲,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奪之情也,所以安其情也。」

   『慮』:《春秋繁露‧天道施》「純知輕思則慮達,節欲順行則倫得」

   『得』:《春秋繁露‧立元神》「故為人君者,謹本詳始,敬小慎微,志如
死灰,形如委衣,安精養神,寂寞無為,休形無見影,揜聲無出響,虛心下士,觀
來察往,謀於眾賢,考求眾人,得其心,遍見其情」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春秋繁露‧玉杯》「春秋修本末之義,達變故之應,通生死之志,遂人
道之極者也。」「春秋理百物,辨品類,別嫌微,修本末者也。」「孝子之心,三
年不當,而踰年即位者,與天數俱終始也」、《春秋繁露‧玉英》「是以春秋變一
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

   ‧《春秋繁露‧天道施》「動其本者,不知靜其末,受其始者,不能辭其終
」、《春秋繁露‧必仁且智》「智者見禍福遠,其知利害蚤,物動而知其化,事興
而知其歸,見始而知其終,言之而無敢譁,立之而不可廢,取之而不可舍,前後不
相悖,終始有類」

   ‧《春秋繁露‧仁義法》「孔子謂冉子曰:『治民者,先富之而後加教。』
語樊遲曰:『治身者,先難後獲。』以此之謂治身之與治民所先後者不同焉矣。」

  ○『平天下、治國、齊家、修身、正心、誠意』

   『平天下』:《春秋繁露‧楚莊王》「以故用則天下平,不用則安其身,《
春秋》之道也。」「《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雖有巧手,弗修規矩,不能
正方圓;雖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雖有知心,不覽先王,不能平天下」

   『治國』:《春秋繁露‧玉英》「是故治國之端在正名」、《春秋繁露‧保
位權》「故聖人之治國也」、《春秋繁露‧通國身》「治國者以積賢為道」

   『齊家』:《賢良策一》「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也,情者人之欲
也。或夭或壽,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在,故不齊也。」

   『修身』:《春秋繁露‧二端》「修身審己,明善心以反道者也」、《春秋
繁露‧仁義法》「是故內治反理以正身」。

   『正心』:《賢良策一》「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
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趙】、《士不遇賦》「雖矯情而獲百利兮
,復不如正心而歸一善」

   『誠意』『此謂誠於中,形於外』『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賢良
策二》「曾子曰:『尊其所聞,則高明矣;行其所知,則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
於它,在乎加之意而已。』願陛下因用所聞,設誠於內而致行之,則三王何異哉!
」【趙】、《春秋繁露‧玉杯》「是故孔子立新王之道,明其貴志以反和,見其好
誠以滅偽,其有繼周之弊,故若此也。」「苟內不誠,安能如是」、《春秋繁露‧
祭義》「君子之祭也,躬親之,致其中心之誠」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

   ‧《春秋繁露‧立元神》「夫為國,其化莫大於崇本;……;立辟廱庠序,
修孝悌敬讓,明以教化,感以禮樂,所以奉人本也」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
民志,此謂知本。』

   ‧《春秋繁露‧五行相生》「邑無獄訟則親安」、《賢良策一》「凡以教化
不立而萬民不正也。夫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
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奸邪並出,刑罰不能勝者,其堤
防壞也。」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

   ‧《春秋繁露‧楚莊王》「有知其厚厚而薄薄、善善而惡惡也」、《春秋繁
露‧玉杯》「何其責厚惡之薄,薄惡之厚也?」、《春秋繁露‧仁義法》「凡此六
者,以仁治人,義治我;躬自厚而薄責於外,此之謂也。」「求諸己,謂之厚;求
諸人,謂之薄」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現今一般解釋─將「自謙」解為「
自慊」─乃是錯誤解說。此處「自謙」乃是對應著前句「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的「毋自欺」,「毋自欺」意喻“莫作偽君子、假聖賢”,而「自謙」則是意謂
“應要謙虛自處,莫要虛偽自大而以道德驕慢於人”。)

   ‧《春秋繁露‧玉杯》「人受命於天,有善善惡惡之性,可養而不可改,可
豫而不可去,若形體之可肥臞而不可得革也。」、《春秋繁露‧竹林》「今善善惡
惡,好榮憎辱,非人能自生,此天施之在人者也」

   ‧《春秋繁露‧通國身》「欲致賢者,必卑謙其身」「謙尊自卑者,仁賢之
所事也」

   ‧《士不遇賦》「昭同人而大有兮,明謙光而務展。」

  ○『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
與國人交,止於信。』『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
也。』

   ‧《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傳曰:『政有三端:父子不親,則致其愛慈;
大臣不和,則敬順其禮;百姓不安,則力其孝弟。』孝弟者,所以安百姓也,力者
,勉行之,身以化之。天地之數,不能獨以寒暑成歲,必有春夏秋冬;聖人之道,
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故曰:『先之以博愛,教以仁也;難得者,君子不
貴,教以義也;雖天子必有尊也,教以孝也;必有先也,教以弟也。』此威勢之不
足獨恃,而教化之功不大乎」

  ○『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
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

   ‧《春秋繁露‧基義》「凡物必有合;合必有上,必有下,必有左,必有右
,必有前,必有後,必有表,必有裏,有美必有惡,有順必有逆,有喜必有怒,有
寒必有暑,有晝必有夜,此皆其合也。」

  ○『詩云:「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
慎;辟,則為天下僇矣。』

   ‧《賢良策三》『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
民化其廉而不貪鄙。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緩于誼而急於利,亡推讓之風而有爭
田之訟。故詩人疾而刺之,曰:「節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趙】

   ‧《春秋繁露‧山川頌》「且積土成山,無損也;成其高,無害也;成其大
,無虧也;小其上,泰其下,久長安後世,無有去就,儼然獨處,惟山之意。詩云
:『節彼南山,惟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此之謂也。」

  綜合以上所舉例證,可知《大學》內容實是繼承並發揚了《春秋繁露》與《賢
良策》中的德治思想,而且行文風格也相類似,所以《大學》必然是與董仲舒思想
有著深刻關聯。《大學》文中所反映出關於用財與用人的問題意識,又顯示了董仲
舒的時代背景與仕途經歷。而《大學》思想體系所表現出融會先秦學說的思想深度
與學術水準,絕不是普通一般學者可以完成,因而幾乎可以斷定《大學》作者就是
漢初大儒董仲舒。

  下面所論述「格物致知」的正確意涵,乃是經由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內容而
推得正確解釋。因為「格物致知」此詞,從古至今都沒有正確解釋;而唯一能夠貼
切解釋「格物致知」的漢朝古書,唯有《春秋繁露》一書,因而就可以絕對確定董
仲舒就是《大學》作者。董仲舒當年在《大學》文中沒有解說「格物致知」,而在
《春秋繁露》中卻寫出了相關「格物致知」的內容;或許就是要留下追蹤線索,以
讓後人可以發現他就是《大學》作者吧!

 〈三〉「格物致知」解釋的歷史遷變

  《大學》「格物致知」的真正意涵,已是儒學思想史上的千古之謎。從最早為
《大學》作注的東漢鄭玄,一直到現代的儒學學者,已經爭論了一千餘年,至今仍
無定論。晚明劉宗周《劉子全書‧卷38》〈大學雜言〉就說:「格物之說,古今聚
訟有七十二家」;而由劉宗周至今,又歷三百餘年,更增加了許多不同見解。關於
中國歷代學者對於「格物致知」的觀念爭議,因為早就已有一些學者詳細論述,所
以本文只是概略敘述儒學歷史上的幾個主要觀念內容;讀者若要得知爭議詳情,可
以參考毛子水的〈「致知在格物」:一句經文說解的略史〉(《毛子水全集》學術論
文分冊,頁232-250;原刊於《輔仁學誌》1982.6.第11期)、張鐵君的〈我國思想史
上的心物論戰〉(《學宗》第五卷四期)、趙澤厚的《大學研究》第五章〈八條目與
本末〉第一項〈格物〉頁199-265(台灣中華書局‧台北‧1972)。以下就在解釋「格
物致知」的正確意涵以前,先簡略例舉一千餘年來儒學界的主要各家解釋:

  【鄭玄】東漢:《大學注》『格,來也。物、猶事也。其知於善深,則來善物
。其知於惡深,則來惡物。言事緣人所好來也。』

  【李翱】唐朝:《復性書》『物者,萬物也。格者,來也,至也。物至之時,
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應於物者,是致知也。』

  【程顥】北宋:《程氏遺書》『格、至也。窮理而至於物,則物理盡。』『物
來則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則意誠不動。意誠自定,則心正,始學之事也。

  【司馬光】北宋:《致知在格物論》『人情莫不好善而惡惡,慕是而羞非。然
善且是者蓋寡,惡且非者實多。何哉?皆物誘之,物迫之,而旋至於莫之知;富貴
汩其智,貧賤翳其心故也。』『格,猶扞也、御也。能扞御外物,然後能知至道矣
。鄭氏以格為來,或者猶未盡古人之意乎。』

  【程頤】北宋:《程氏遺書》『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窮其理而已也。窮
其理然後足以致之,不窮則不能致也。』『格,至也,謂窮至物理也。』『問:“
格物是外物?是性分中物?”曰:“不拘,凡眼前無非是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
以熱,水之所以寒。至於君臣、父子之間,皆是理。”』『致知在格物,非由外鑠
我也,我固有之也。因物有遷迷,而不知則,天理滅矣,故聖人欲格之。』『物,
猶事也。凡事上窮其理,則無不通。』

  【朱熹】南宋:《大學章句》『格,至也。物,猶事也。窮推至事物之理,欲
其極處無不到也。』『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
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未盡也。
是以《大學》始教, 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 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
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貫通,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吾心之
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
此謂知之至也。』、《大學或問》『故致知之道,在乎即事觀理,以格夫物。格者
,極至之謂。如「格於文祖」之格,言窮之而至其極也。』

  【陸九淵】南宋:《象山全集》『天之與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
有是理,心即理也。』『此理本天之所與我,非由外鑠。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
能為主,則外物不能移,邪說不能惑。』『心不可泊一事,只自立心,人心本來無
事胡亂。彼事物牽去,若是有精神,即時便出便好;若一向去,便壞了。格物者,
格此者也。伏羲仰象俯法,亦先於此盡力焉耳。不然,所謂格物,末而已矣。』『
學問之初,切磋之次,必有自疑之兆;及其至也,必有自克之實;此古人格物致知
之功也。』

  【黎立武】南宋:『物有本末,指心、身、家、國、天下而言。事有終始,指
格、致、誠、正、修、齊、治、平而言。由心身而推之天下,自本而末也。由平治
而溯至格物,終必有始也。』『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致知即知所先後之知,蓋通
徹物之本末,事之終始,而知用力之先後耳。夫物,孰有出於身心家國天下之外哉
!』

  【王陽明】明朝:《大學問》『「致知」云者,非若後儒所謂充擴其知識之謂
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
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
良知明覺者也。』『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
,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於正者,為善之
謂也。夫是之謂格。』、《古本大學旁釋》『心者身之主,意者心之發,知者意之
體,物者意之用。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之事,格之必盡。夫天理則吾事親之良知
,無私慾之間,而得以致其極。知致則意無所欺,而可誠矣;意誠則心無所放,而
可正矣。格物如格君之格,是正其不正以歸於正。』、《傳習錄》『格物是止至善
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
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
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無善
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答
聶文蔚書》『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

  【王艮】明朝:『格如格式之格,即後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
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
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
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是故愛人治人禮人也,格
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己也。格物然後知反己,反
己是格物的功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歸
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

  【瞿汝稷】明朝:『射有三耦,耦凡二人,上耦則止於上耦之物,中耦則止於
中耦之物,下耦則止於下耦之物。畫地而定三耦應止之所,名之物也。故《大學》
言物是應止之所也。格,至也。格物也者,至於所應止之所也。』

  【蕅益智旭】明朝《蕅益大師全集19》〈大學直指〉:『正其心者,轉第八識
為大圓鏡智也,誠其意者,轉第七識為平等性智也,致其知者,轉第六識為妙觀察
智也,格物者,作唯心識觀,了知天下國家,根身器界,皆是自心中所現物,心外
別無他物也。』

  【憨山德清】明朝《夢遊集‧卷四十四》〈大學綱目決疑〉:『物即外物,一
向與我作對者,乃見聞知覺視聽言動所取之境。知即真知,乃自體本明之智光。』
『格即「禹格三苗」之格;謂我以至誠感通,彼即化而歸我。所謂至誠貫金石,感
豚魚;格也。』『以妄知用妄想。故物與我相扞格。……。向之與我扞格者,今則
化為我心之妙境矣!物化為知,與我為一。其為感格之格,復何疑問。』

  【孫奇逢】清朝:『吾性之理,本之於天,具之於心,涵而為純一之體,發而
為靈明之用,其靈明之發而為最於一之念者,則良知是也。即良知之發,而識吾性
之真,因推極其良知之用,以復還吾性之體;是王子良知之說,正有合於吾性,而
不可以非者也。吾性之理,本之於天,具之於心,統而為彝倫之大,散而為萬事萬
物之理,是萬事萬物之理,即吾性之所存也。本吾性之理,以格萬事萬物之理。窮
萬事萬物之理,而益明吾性之理,是朱子即物窮理之說,亦有合於吾性,而不可以
為非也。蓋王子得吾性之要,朱子得吾性之全。不得其要,則泛濫而無本;不得其
全,則缺略而不該。然所謂要者,即所以主宰其全,非於全理之外,而別有所謂要
。所謂全者,即所以統具乎其要,非於要理之外,而別有所謂全,是吾所謂歸於一
者也。』

  【顏元】清朝:『格物之格,王門訓正,朱門訓至,漢儒以來,似皆未穩。元
謂當如史書「手格猛獸」之格,「於格殺之」之格,即孔門六藝之教是也。』『周
公以六藝教人,正就人倫日用為教,故曰「修道謂教」。蓋三物之六德,其發見為
六行,而實事為六藝,孔門「學而時習之」即此也;所謂「格物」也。』


  東漢鄭玄乃是《大學》的最早注釋者;他所謂的「知於善深,則來善物」「知
於惡深,則來惡物」,乃是先有「知」而才來「物」,完全顛倒了「格物致知」─
先「格物」後「致知」─的順序,所以不為後世學者所取。其後唐朝孔穎達所作《
禮記正義》也只是循著鄭玄之說,再加以解釋,也不為後世學者所取。後世對於「
格物致知」的解釋,影響最大的兩家,也正就是宋明儒學的兩大流派─程朱理學與
陸王心學─,分別以朱熹與王陽明的解釋為其代表。

  創始理學的程頤,其實並沒有明確解釋「格物致知」,只是大略認為“人被事
物所遷迷,因而夷滅天理,所以就要窮究事物,以通達事理”;所以程頤的弟子呂
藍田、謝上蔡、楊龜山、尹和靖、胡文定、胡五峰等,後來又都各自立說,來發揮
詮釋「格物致知」。朱熹自認繼承程頤之說,也就批判了這些說法。因而僅是程朱
理學一系,對於「格物致知」就有許多不同見解。朱熹承接程頤之說而發揚光大,
認為「格物致知」就是“窮究事理以得致知識”。然而“得致知識”何以能夠「誠
意正心」?而且何以確能窮極事物之理?所以朱熹此說早已為明清學者所垢病不已

  創始心學的陸九淵,其實並沒清楚說明「格物致知」的字義,只是含混說「格
物者,格此者也。」;而以其「心即理」主張的功夫,來說明「格物」就是要“立
心而不被事物胡亂牽去”。明朝陳獻章與湛若水承繼了陸九淵之學,而以虛為基本
﹐以靜為門戶﹐以自得為歸旨,而靜坐求尋心與理的「湊泊吻合處」。王陽明則開
創「致良知」之說,將「致知」解釋為「致良知」;而「格物」就解釋為相通於「
正心」「止於至善」的“端正心事”。然而“格物致知”既是《大學》八條目之本
,自有層次關係,怎可將其與「正心」「止於至善」混為一談?王陽明之說,混淆
了《大學》的體系層次,造成一些難以說通的問題,所以被清儒所批判。而王陽明
的弟子們,後來也又各立其說,例如王艮將「格物」對應於「絜矩之道」。王學末
流最後多是淪為空虛狂禪,更受清儒痛斥。

  清朝孫奇逢則乃合併心學與理學之說,以王陽明之說為體,以朱熹之說為用,
而建立其自認為一貫的「格物致知」之說;但其強行連貫兩家之說,實是牽強附會
。而清初實學學風提倡「經世致用」,顏元就將「格物」解釋為“親手操作”儒學
術藝;但這種解釋顯然不合《大學》體系層次,所以並未被廣泛接受。
  其餘各家雖並未涉及儒學思潮主流,但也是種類繁多,各執其詞。南宋黎立武
將「格物」解釋為“窮究《大學》的內容義理”。明末瞿汝稷將「格物」解釋為“
達至所應止之境”,即通於「止於至善」。而明朝也有許多佛教學者,為了捍衛佛
法而強行以《大學》詞句來附會佛教觀念,例如蕅益智旭大師就將「格物」附會解
釋為他所謂的“唯心識觀─觀一切物皆是自心所現”。總之,理學興盛以來,《大
學》已有上百家的各種解釋,多與宋明理學有所相關,此處只能擇其要者,加以簡
略說明。

  而在理學興盛之前,唐朝李翱與宋朝司馬光,乃有不涉理學觀念的素樸解釋。
李翱繼承了鄭玄「格物」的字義,將「格物」解為“來物”,但卻又自行加上靜坐
觀心的經驗,而強調“物來之時,內心要昭昭明辨,不應於物”;其說類似於陸九
淵的看法。司馬光則是將「格物」解釋為“抵禦外物”,而使人心不為物欲所迷;
其說類似於王陽明的看法。

  以上就是關於「格物致知」的一些主要思想流派及例示;若要更為詳細的說明
,可以參考前述相關資料。「格物致知」之所以難於解釋,而使儒學界爭論達千餘
年。首先是因為「格物致知」涉及了心性修為的根本基礎,超越了先秦儒家的思想
深度,而通於先秦道家之學;而宋儒理學興起後,儒家學者往往貶斥道家與佛家,
所以也就難以理解其原始意涵。其次是因為「格物致知」的字義訓詁難以適當,以
致於不能適切解釋字義;這也是因為缺乏相關《大學》作者意旨的文獻,可供證明
「格物致知」的正確意義。在儒學歷史上宋儒為排佛道兩家,程頤首先歧出道統而
自創「理」以取代「道」,而朱熹更是無視史錄記載而硬要認為“孔子訪周所拜見
的老子,並非道家老子,而是另有其人”。朱熹將《禮記‧大學》的原文內容拆分
為〈經〉一章與〈傳〉十章,而變動文句段落以後,又增加了考據原義的困難;以
後諸儒各家解釋,更是往往各自隨意發明而強行解釋,遂就造成至今儒學思想上的
千古疑案,正對應了《莊子‧天道》所述感嘆:

 「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
  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
  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四〉「格物致知」的正確意涵

  儒家思想一直都是隨著時代思潮而遷變演化。孔子雖是儒家的開創者,但孔子
所創立的儒家思想,乃是繼承了春秋以前中國文明的民本思想傳統。孔子一生的思
想著述,主要在關心現世的政治與道德,並未在心性修為問題上多所關注,正如《
論語‧公冶長》記載了子貢對於孔子學問的感想:「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
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然而孔子當時的時代,早已有學者論述天道
心性;例如孔子訪周所拜見的老子,就在《老子》一書講述「道」之玄理,還有《
關尹子》一書也是當時的道家著作。即使是《管子》一書,也有〈心術〉〈內業〉
等篇論述心性修為。可知此種後來形成道家傳統的心性修為傳統,決非是起於老子
,正如儒家的民本思想傳統並非起於孔子;否則,需要心性修為才能成就的中醫傳
統,就不可能發生於老子之前。所以孔子逝後的儒家學者們,為了弭補孔子學說的
不足之處,遂企圖要吸納融合當時道家與陰陽家的心性修為與自然哲學的傳統。《
子思子》之「五行觀」與《公孫尼子》之「養氣說」,就是戰國初期儒家學者的此
類努力成果。戰國初期的子思,作《中庸》,首先以孔子的「中庸」思想為基礎,
而建構了儒家的心性理論。西漢武帝時期的董仲舒,則是以《大學》「格物致知」
的觀念,使儒家體系吸納融合了道家心性修為傳統,而徹底完成了先秦道家傳統與
儒家傳統的思想聯結。可惜後世儒者不明瞭董仲舒的本意,而至宋儒理學興起之後
,更是徹底扭曲了董仲舒的原義;遂使《大學》「格物致知」謬失原義,以至成為
千年以來儒者們爭論不休的最大公案。

  《大學》八條目『平天下、治國、齊家、修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
乃是由外境至內心的明德層次,所以《大學》說: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
  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由此《大學》八目的體系層次關係,可知「格物致知」乃為「誠意」之本。「誠意
」既然涉及內在心意作用,則「格物致知」必然是比「心意作用」還要根本的心性
境界;也就是說,「格物致知」所指涉的對象,已經超越了思慮意念的層次,而到
達更深的心性層次;而且《大學》的「止、定、靜、安、慮、得」功夫,就已經涉
及思慮意念的功夫,沒有必要再以「格物致知」來重覆論述。所以歷史上那些涉及
思慮意念的解釋,都是不符合《大學》的真正義理。然而「止、定、靜、安、慮、
得」的心意功夫,在作用上又的確是與「誠意」有關;這也就難怪以往的一些儒學
學者,要將「格物致知」解釋為近似「止於至善」的功夫。關於《大學》之「格物
致知」與「止於至善」所共同涉及「誠意」意涵上的分野問題,乃是基於《中庸》
在「誠」的意涵上所論述的天人分野: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
  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格物致知」正對應了「誠者,天之道也」「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
聖人也」,「止於至善」則對應了「誠之者,人之道也」「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因此,「止於至善」是人道求善的功夫,是「誠意」之行;而「格物致知」則是天
人合一的中道功夫,就是《中庸》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境界的根本功夫,是「
誠意」之本。而《大學》因為「止、定、靜、安、慮、得」與「格物、致知、誠意
、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兩種體系,乃是交會牽涉於「誠意」;所
以才在「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此段論述之後,緊接著論述「
誠意」,以作為「修身」的心性基礎。

  《中庸》所謂「中」的「喜怒哀樂之未發」,也就是超越了思慮意念及情緒感
受的心性境界,正對應著「格物致知」的心性功夫。此種心性境界及功夫,正可以
由《春秋繁露》覓得董仲舒思想的相關論述。譬如《春秋繁露‧循天之道》就論及
相關於《中庸》的「致中和」,而說:

 『公孫之《養氣》曰:「裏藏泰實則氣不通,泰虛則氣不足,熱勝則氣
  □,寒勝則氣□,泰勞則氣不入,泰佚則氣宛至,怒則氣高,喜則氣
  散,憂則氣狂,懼則氣懾,凡此十者,氣之害也,而皆生於不中和。
  故君子怒則反中,而自說以和;喜則反中,而收之以正;憂則反中,
  而舒之以意;懼則反中,而實之以精。」夫中和之不可不反如此。故
  君子道至,氣則華而上。凡氣從心;心,氣之君也,何為而氣不隨也
  。是以天下之道者,皆言內心其本也。故仁人之所以多壽者,外無貪
  而內清淨,心和平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養其身,是其且多且
  治。』

  《春秋繁露》計有八十二篇,以發揚《春秋》意義為宗旨,而融會了先秦諸子
百家之學。書中所安排的篇章次序,其義理正是類似於《大學》八目由外境「平天
下」至內心「格物致知」的層次關係。全書首篇〈楚莊王第一〉就談論「平天下」
之道,而說:「以故用則天下平,不用則安其身,《春秋》之道也。」;然後逐漸
論及國邦君臣之道,再逐漸論及國邦改制之道,又逐漸論及國家人倫之道,更接續
論及天地自然所應對人事之道;最終在全書末篇〈天道施第八十二〉論述了根本的
心性修為功夫。董仲舒或許是特意如此安排篇章次序,乃以全書最後一篇來論述心
性修為的根本功夫,正對應了「格物致知」乃是《大學》八目的根本功夫。《春秋
繁露》〈天道施〉此篇正是理解《大學》「格物致知」的關鍵所在,其全篇文字如
下:

 《春秋繁露》〈天道施第八十二〉

 『天道施,地道化,人道義。聖人見端而知本,精之至也,得一而應萬
  類之治也。動其本者,不知靜其末;受其始者,不能辭其終。利者,
  盜之本也;妄者,亂之始也。夫受亂之始,動盜之本,而欲民之靜,
  不可得也。故君子非禮而不言,非禮而不動;好色而無禮則流,飲食
  而無禮則爭,流爭則亂。夫禮,體情而防亂者也。民之情不能制其欲
  ,使之度禮;目視正色,耳聽正聲,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奪之情
  也,所以安其情也。變,謂之情;雖持異物,性亦然者,故曰內也。
  變變之變,謂之外;故雖以情,然不為性說,故曰:外物之動性,若
  神之不守也。積習漸靡,物之微者也;其入人不知,習忘乃為常然若
  性,不可不察也。純知輕思則慮達;節欲順行則倫得;以諫爭僩靜為
  宅,以禮義為道,則文德。是故至誠遺物而不與變,躬寬無爭而不以
  與欲推,眾強弗能入,蜩蛻濁穢之中,含得命施之理,與萬物遷徙而
  不自失者,聖人之心也。

  名者,所以別物也;親者重,疏者輕,尊者文,卑者質,近者詳,遠
  者略,文辭不隱情,明情不遺文,人心從之而不逆,古今通貫而不亂
  ,名之義也。男女猶道也;人生別言禮義,名號之由,人事起也。不
  順天道,謂之不義;察天人之分,觀道命之異,可以知禮之說矣。見
  善者不能無好,見不善者不能無惡,好惡不能堅守,故有人道。人道
  者,人之所由,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萬物載名而生,聖人因其象
  而命之;然而可易也,皆有義從也,故正名以名義也。物也者,洪名
  也,皆名也;而物有私名,此物也非夫物。故曰:萬物動而不形者,
  意也;形而不易者,德也;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道也。』

  此篇分為兩段:第一段是承接前篇〈天地陰陽第八十一〉所討論的「治世化人
」,而論述了聖人知本而治,乃在於其心不隨外物遷變;第二段就由「名義」入手
,而解釋了前段所謂「物」的意涵(某些《春秋繁露》版本將第二段列於〈天地陰陽
第八十一〉)。此篇所論之「物」,正就是《大學》「格物致知」之「物」;而《大
學》「格物致知」之「知」,就是此篇「純知輕思則慮達」之「知」。此篇所謂「
純知輕思則慮達」,正是以「純知」對應了《大學》「致知」,而以「慮達」「倫
得」對應了《大學》「慮而後能得」,從而聯繫起「誠意」之本(格物致知)與「誠
意」之行(止於至善)。以下就先解說此篇的內容意義。

  〈天道施〉全篇開始就說「天道施,地道化,人道義。」,這是來自《易經》
天地人三才的思想衍伸,也承接了前篇〈天地陰陽〉篇末所述「人主之大,天地之
參也」「王者參天地矣」,詳細意涵就是說:“天之道在於命施萬物本性,地之道
在於承載化成萬物,人之道在於行持義理”。在此種先秦易理的宇宙觀下,續說「
聖人見端而知本,精之至也,得一而應萬類之治也。」,就是要強調此篇所述乃是
「聖人治世」的「本一」。然後此篇就以「民情」之易受「物欲」所動,所以需要
以「禮」安定「民情」;而再論述「外物」之何以變動人心「情性」;接著論述「
情」與「性」的定義,再談及「外物」。這些觀點正對應著《賢良策三》所論「命
、情、性」的層次:「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
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因而《春秋繁露‧正貫》強調說:「故明於情性
,乃可與論為政;不然,雖勞無功,夙夜是寤,思慮惓心,猶不能睹,故天下有非
者。」,所以此篇就接著談論「情性」以論為政之本。

  因為情緒感受乃是心理上的波動變化,所以此篇說:「變,謂之情」。此篇所
謂的「性」,就是對應《中庸》所述「天命之謂性」的「性」,乃是自然本具的天
賦情性,所以此篇說:「雖持異物,性亦然者,故曰內也」。外在物境也會造成情
緒上的波動變化,雖然這也是某種情緒感受,但就不是天賦所命,所以不能說是本
性,因而此篇說:「變變之變,謂之外;故雖以情,然不為性說」。外在物境之變
動情性;若是激烈變化,就引起了心神不守;若是微細變化,就會逐漸累積而造成
習慣,似乎像是本性一樣;所以此篇說:「外物之動性,若神之不守也。積習漸靡
,物之微者也;其入人不知,習忘乃為常然若性,不可不察也」,正相關於《莊子
‧繕性》所謂:「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此篇所謂的「物」,並不是客觀的物質現象;而是在覺知作用上相對於「心」
的「物」,是連繫於心的「物境現象」,而不是獨立的物體現象,正似《中庸》「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之「物」。又如《莊子‧齊物論》論及「物化」,
乃說: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
  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
  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此文意謂:莊周與胡蝶乃是處於不同物境(身軀也屬物境),但又心靈相通
而可相互憶知對方境界。所以此文「物化」一詞,並非是指客觀世界的「物質變化
」,而是指連繫於心的「物境變化」。《大學》「格物致知」之「物」,正就是對
應了古代中國所謂的「物境現象」,也可簡稱為「物象」。所以此篇所謂「物之微
者」,並不是指“微細的物質”,而是指“細微而難以察覺的物欲”(物象既是相對
於心而言;促使自心傾靡的物象,也就對應了物欲)。

  此篇接著論述:自心情性若是不受物欲所動亂,就會依此次序而發揚德行,由
「純知輕思」而「節欲順行」而「以諫爭僩靜為宅,以禮義為道」,而分別依次達
到「慮達」、「倫得」、「文德」的境界。「純知輕思」是意謂“純化覺知,輕化
思維”,就是說“要專一心神,以不受雜亂情緒所束縛”,便可以“思慮通達”。
「節欲順行」是意謂“節制欲望,順道而行”,就是說“要節制欲望,以遵循道德
”,便可以“倫理得守”。「以諫爭僩靜為宅,以禮義為道」,就是說“本於寬宏
沉靜之心而進行揚善抑惡的諫爭,而又遵循禮義”,便可以“言行文采具有德操”
,如此就能發揚德行影響他人;此句所謂「諫爭」就是對應了《孝經》所述:

 「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
  ,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
  離於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臣不可
  以不爭於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

所以這三階段的次序,也就對應了《大學》八目由「致知」、到「誠意正心修身」
、再到「齊家治國」而「明明德於天下」的本末次序。〈天道施〉此篇所謂的「純
知輕思」,就是對應著《大學》「致知」的境界現象;而《大學》「格物」的相關
境界闡示,就對應此篇下段所述:

 「是故至誠遺物而不與變,躬寬無爭而不以與欲推
  ,眾強弗能入,蜩蛻濁穢之中,含得命施之理,
  與萬物遷徙而不自失者,聖人之心也。」

此段所述「至誠」,就是《中庸》所謂: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
  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
  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此段所述「遺物」,就是相關於《莊子》所論述的至人心境,正如《莊子‧應帝王
》所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不傷。」。所以《莊
子‧田子方》述及「遺物」而說: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蟄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
  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
  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游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女議乎其將。至陰肅肅
  ,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
  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
  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
  。非是也,且孰為之宗!」孔子曰:「請問游是。」老聃:「夫得是,
  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

;而《莊子‧天道》也述及「遺萬物」說:

 『老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
  ,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
  世,不亦大乎,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柄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
  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未嘗有所困也。通
  乎道,合乎德,通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成書於與董仲舒同一時期的《淮南子》,也在〈齊俗〉一篇論及“聖人之能遺物”
,其內容思想完全相同於《春秋繁露》的〈天道施〉,而說:

 『人之性無邪,久湛於俗則易,易而忘本,合於若性。
  故日月欲明,浮雲蓋之;河水欲清,沙石濊之;
  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聖人能遺物而反己。』

綜觀上述典籍所論述的思想,所謂「遺物」也就通於《莊子‧應帝王》所謂的「勝
物不傷」,就是意指“自心超脫於物象”,正如《莊子‧天道》所述:「聖人之靜
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至聖既然自心能夠超脫
於物象,也就不會受到物欲所擾亂,而能返復天命自性,所以《淮南子‧齊俗》說
:「惟聖人能遺物而反己」;而又能極盡物境真相,其心不受外物所困蔽,所以《
莊子‧天道》說:「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
物,而未嘗有所困也。」,所以《中庸》也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
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因而《春秋繁露‧天道施
》說:「是故至誠遺物而不與變」。至誠之心既是超脫於物象變遷,也就不為物欲
所動,更不會為了欲望利益而爭鬥,強烈物境現象也不能入侵內心誠靜,所以說:
「躬寬無爭而不以與欲推,眾強弗能入」。聖人以至誠之心,身處物欲衝激的塵世
物境,卻能含覺天命自性,如同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又如潔淨蟬蜩在濁穢環境下蛻
殼而生,所以說:「蜩蛻濁穢之中,含得命施之理,與萬物遷徙而不自失者,聖人
之心也。」

  董仲舒之所以用「蜩蛻濁穢之中」來形容儒家聖人,乃是要以蟬蜩長鳴不已的
習性,去對應前述「以諫爭僩靜為宅,以禮義為道,則文德。」的「諫爭」,以象
徵聖人的入世之行。儒家聖人與道家至人雖然在心性境界上乃是互通,但道家至人
乃是出世而不涉世俗爭端,而儒家聖人卻是入世而涉及世俗之爭。但儒家君子是為
德義而諫爭,並非是為了欲望而鬥爭;所以君子雖然進行諫爭,而其內心卻仍然寬
宏沉靜,不因利害衝突而擾動於心,所以董仲舒會說:「以諫爭僩靜為宅,以禮義
為道,則文德。」

  「遺物」乃是至聖的心性修持境界,正對應了《中庸》所述:「誠者,不勉而
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而《大學》所謂的「格物」乃是趨向「遺物
」境界的方法;在其趨向歷程中的(心性)覺知昇華,也就是《大學》所謂的「致知
」。

  「致知」之「知」,以現代詞彙來說,其意涵也就對應了源自佛家思想,而為
現代心理學界所用以翻譯西方心理學中`aware'`perceive'[動]、`awareness'`perc
eption'[名]的「覺知」一詞。心理學上的「覺知」一詞,乃是用以指稱“對外在環
境或內在認知事件的察覺”。佛家典籍最早聯結了「覺」與「知」來使用,正如《
摩訶止觀》所謂:「對境覺知異乎木石,名為心」,又如《六祖壇經‧定慧品》所
述:「真如自性起念,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自在」。現今「覺
知」一詞,已是融會了佛學與心理學的意涵,而被現代中文社會,廣泛使用來解說
心性禪修的內省修持。

  「致知」之「知」,這種代表「覺知」意義的「知」字,也在先秦古籍中出現
,例如道家《莊子‧外物》所謂:「物之有知者恃息」,又如儒家《荀子‧王制》
說:「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
,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荀子這種對於「禽獸有知」與「草木無知」的
分類,正相通於佛家以“有覺知”與“無覺知”來區分眾生為「有情眾生」與「無
情眾生」;而荀子所謂的「人…亦且有義」,也就是《春秋繁露‧天道施》所謂的
「人道義」。《大學》「致知」之「知」的字義,也就是承襲了先秦典籍中的此種
意義。

  「覺知」作用境界,必有主方之心與客方之物,作為覺知的兩端。佛學將“心
端主方”稱為「能覺」,意謂“能發覺知(之心)”;將“物端客方”稱為「所覺」
,意謂“所被覺知(之物)”。《荀子‧解蔽》論說:「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
,物之理也。」;此句裏,「以知」正對應了「能覺」,「可以知」則對應了「所
覺」。《管子‧心術》論說:「知,彼也;其所以知,此也。」;此句裏,「知」
正對應了「所覺」,「所以知」則對應了「能覺」。而佛學所謂「覺知」的心物主
客兩端,正相通於現代心理學上認知作用的心物主客兩端。但現代心理學所討論研
究的認知作用,還僅是在意識層次,只是覺知境界的表層現象。

  「致知」在作用上就是指“昇華覺知”。個人覺知境界的昇華,也就是使個人
性靈昇華,從而自然能夠達趨「誠意」;正對應了《中庸》所述:「誠者,天之道
也」、「自誠明,謂之性」。

  「致知」之「致」,乃是董仲舒用以指稱「無求而至」的意涵,意謂著“不因
欲望強求而得,乃是順應天命而自然得至”;正如〈賢良策一〉所述句中之「致」

 『孔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
  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居得致之位,
  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行高而恩厚,知明而意美,愛民而
  好士,可謂誼主矣。』

;而蘇軾《日喻》更是將「致」的意涵,解說得淋漓盡致:

 『然則道卒不可求歟?蘇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謂「致」
  ?孫武曰:「善戰者致人,不致於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
  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莫之求自至,斯以為「致」也歟?』

 「格物」之「物」,也就是指“「覺知」客方的「所覺」物象”。《春秋繁露‧
天道施》的後一段,更清楚闡示了此篇所謂的「物」,乃是覺知中相對於心的物象
,其文句說:

 「物也者,洪名也,皆名也;而物有私名,此物也非夫物。
  故曰:萬物動而不形者,意也;
     形而不易者,德也;
     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道也。」

所謂「物也者,洪名也,皆名也」,就是指“「物」此字所代表的詞義,乃是所有
物象的共同名稱”;此一“物象的共同名稱”,也就是用以指稱“覺知顯現的客方
現象”。所謂「而物有私名,此物也非夫物」,就是指“有著個別名稱的物象,其
所指稱的「物」乃是異於共同名稱所指稱的「物」”。個別名稱所指稱的「物」,
就不僅只是“覺知顯現的客方現象”,更可獨立於覺知而成為“客觀存在的客體現
象”。因此,覺知顯現的客方現象,若是遷動變化而未定形象,就無法定義名稱,
也就無法顯現獨立客體,而還是對應著覺知的意象變化,所以說:「萬物動而不形
者,意也」。物象變化一旦定有形象,而定義名稱,就是「物有私名」。形象脫離
變化的「物」,就是私名所指稱的理想物體形象(也就是通於古希臘哲人柏拉圖所謂
的「理型」),而成為所指涉相關物體的楷模形象,而對應了德行的楷模風範,所以
說:「形而不易者,德也」。此種「形而不易」的「物」,已經不是感官所感知的
外在物理客體,而是思想所思維的抽象觀念客體,所以也就又復返牽涉到覺知境界
。覺知境界所覺物境的根本楷模風範,乃是超越形象而通於一切物象的根本物性;
此一根本物性也就對應著根本覺知境界,也就是道家所謂的「道」。道家之「道」
應於人性的表現,也就是儒家的「中庸」之道;因此,所謂「樂而不亂」也就對應
了《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所謂「復而不
厭」也就對應了《中庸》「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
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所以董仲舒才論述「覺知物境之本」
而說:「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道也。」

  「格物」乃是董仲舒依據心性覺知境界的體驗,而巧妙自創的字詞。「格物」
之「格」,其複合字義恰好含攝了雙重意涵,可以對應於相關的心性功夫。《說文
解字》解「格」為「木長貌」,這是「格」字的原始意涵,意指“木長發展的樣貌
”。「木」字在古代中國文明下的觀念意涵,並不只是指稱“物質的樹木”,而是
對應著「木、火、土、金、水」五行中的「木行」。五行是古代中國自然哲學所認
為的五種基本機能;其中的「木行」正代表了「生長」的機能,因而「木」字在古
代中國乃是有著“生發萌茂”的意涵。所以《說文解字》解「木」而說:「冒也,
冒地而生」,就是以「木行」意涵在解說字義。「格」字的「木長貌」,根據木行
意涵與木枝形象,就引申出後來「格」字的許多衍生意涵。而「格物」之「格」的
意涵,乃是根據下列兩組衍生意涵系列:

 ○由“木枝發長而接觸他物”,因而引申「格」字意涵為
  ‧“至”:《尚書‧堯典》「光被四表,格於上下」,
  ‧“來”:《尚書‧舜典》「格汝舜」,
  ‧“感通”:《尚書‧說命》《尚書‧君奭》「格于皇天」;

 ○由“木枝茂長而枝椏交抵”,因而引申「格」字意涵為
  ‧“匡正”:《孟子‧離婁上》「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
  ‧“準則”:《禮記‧緇衣》「言有物而行有格也」,
  ‧“抵拒”:《禮記‧學記》「發然後禁,則扞格而不勝」;

而融會了“感通”與“抵拒”的雙重意涵。「格物」之「格」的“感通”意涵,乃
是意謂著“覺知境界裏的物象,並非是獨立自存的客體,而是感通於覺知心性的客
方現象”,也有“心感至物”、“物來感心”的意含。「格物」之「格」的“抵拒
”意涵,乃是意謂著“覺知主方拒離客方物象,從而能使心性超脫於物象塵勞擾亂
”(「格物致知」的拒離方法與超脫境界會在下節論述)。「格物」之「格」可以融
會此兩種意涵而成“感離”之義,以貼切表達覺知境界現象的功夫運作,所以才被
董仲舒所苦心選擇,而用以創造「格物」一詞。

  類似「格物」一詞的融會意涵,《大學》所創的「絜矩」一詞也是融會了雙重
意涵,以表達董仲舒自創的「推己及人」意義。而「絜矩」一詞在《大學》本文裏
就已被解釋,所以更可確定其原義。因此,關於「絜矩」一詞的意涵探討,正可以
加強證明上述「格物」的意涵解釋,正如「絜矩」一詞,乃是董仲舒的苦心創思。
關於「絜矩」一詞的《大學》原文如下: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
  ;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於上,毋以
  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
  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
  之謂絜矩之道。』
  
  《大學》所謂的「絜矩之道」,乃是巧用了「絜」字字義,而指稱“儒家推己
及人的忠恕之道”。「絜」字有雙重意涵:一是“修整潔淨”,例如《史記‧伯夷
列傳》「積仁絜行」;二是“以繩度量”,例如《史記‧秦始皇本紀》「度長絜大
」。「矩」字則是原指“畫方的工具”,而後引申成為“為人行事的法則”,例如
《論語‧為政》「從心所欲,不踰矩」。「絜矩」就是意謂“自潔修德,以身作則
而推己及人”。「絜矩之道」的“推己及人”主要有兩層意涵:在主動意涵上是相
關於「忠」的「己立立人,己達達人」《論語‧雍也》,就是《大學》所謂:「上
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悌;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在被動意涵上是相關於「恕」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就是
《大學》所謂:「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
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
謂絜矩之道。」。董仲舒在「絜矩」此詞的巧妙運用雙重意涵,正如他在「格物」
所運用的雙重意涵一般。

  君子藉由「格物」功夫而趨向道家所謂的「遺物」境界,也就會昇華其覺知境
界以「致知」。此種昇華在心靈上乃是深於意念思慮的層次,所以無法以意念欲求
而得;反而是意念思慮會受到覺知昇華的影響,而轉化趨向清淨祥和。所以《大學
》說:「致知在格物」,而不像前句所謂「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而說:「欲致
其知者,先格其物」;正是用以強調「致知」的覺知境界昇華,乃是“無求而至”
“無欲而至”。「昇華覺知」是果,「感離物象」是因。為了強調「昇華覺知」之
果,不是意念可以欲求而得;所以《大學》用「致知」一詞,而說:「欲誠其意者
,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為了表達“「感離物象」之因,必然可以引發「昇華
覺知」之果”;所以《大學》用「知至」一詞強調“必然之「至」”而非“無求之
「致」”,而說:「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而「至」字在《大學》「知
至」一詞之用法,正是同於在《春秋繁露‧循天之道》「故君子道至,氣則華而上
」的「道至」一詞之用法,也類同於在《莊子‧庚桑楚》「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
」的用法。董仲舒為了要精準說明覺知境界的心性功夫,乃是耗費苦心去用詞遣字
,才能自創寫出

 「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

的傳神描述。而在這段簡潔描述中,董仲舒自創了「致知」一詞,以作為儒道兩家
心性功夫的觀念界面;又自創「格物」一詞以融會道家「不以物累」的修持方法;
再自創「誠意」一詞,聯結了儒家《中庸》的心性功夫;從而融會貫通了先秦儒道
兩家的心性功夫。

 《論語‧公冶長》記載了子貢對於孔子學問的感想:「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
;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正顯示了孔子並不探討出世超越的心性
範疇。所以子路詢問孔子關於「死」的問題,孔子也只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
!」。儒家之深入討論心性,並非始於孔子,而是始於子思論「誠」與公孫尼子論
「氣」,從而逐漸融會了道家的觀念與功夫。到了漢代的董仲舒,才徹底融會了道
家思想,而發展出「格物致知」的觀念,終於完全吸納了道家的心性修持功夫。孔
子編纂融會了中國上古時期的學術思想,而董仲舒則是創作融會了中國先秦時期的
學術思想。所以董仲舒真是歷史上自孔子之後,融會貫通諸家思想的大儒,至今無
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