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青年畫像 |
《先知》The Prophet
譯序
《先知》這本我正在翻譯的散文詩集,是一本充滿靈性睿智的英語文學傑作,是知名作家紀伯倫最傑出的散文詩作,字句珠璣,智慧閃爍,文采優美而又蘊含生命哲理。雖然我久已喜愛《先知》這部作品的哲思文采,但因為自己本行乃是研習理工,而人文方面的興趣又一向偏重在政治與歷史,對於文藝創作雖然略有欣賞,卻是少有心力關注。直到近來,我在午休時間偶然細看了《先知》的坊間譯文,覺得不夠滿意,原來紀伯倫以英文所寫的優美散文詩集,在經過中文翻譯後,似乎難有原作行文的氣韻風采,還有一些誤譯。本來我以為這種翻譯問題,只是少數現象,沒想到後來在網上查閱與書店翻閱的各種譯本,或多或少都有一樣的問題,而一些誤譯問題更是從1931年作家冰心最早翻譯的作品以來,就已存續至今。茲舉一例在此說明,其餘種種問題也就不再多談,例如首章〈船至〉中的一句:
Suffer not yet our eyes to hunger for your face.
冰心與其後多數人是譯成此義:『不要使我們的眼睛因渴望你的臉面而酸痛。』,另有少數人譯為此義:『我們眼睛無法自制地渴盼你的臉。』。但這兩種譯法都不太正確,問題主要是出在對 Suffer 的翻譯。Suffer 此字若是作及物動詞,意謂“承受”某種痛苦或不舒服的經驗;若是作不及物動詞,則意謂“受苦”、“受害”、“受罰”,這是由前義衍生而來的用法。第一種冰心譯法,是譯為祈使句,但卻混淆了 suffer 的用法,而譯出了“讓眼睛酸痛”的意思。句中 suffer 所指“承受痛苦”的主體,在祈使句中,應是正在聽話的對方,而非句中的 our eyes , our eyes 應是被 suffer 的受體,所以不會是“讓眼睛酸痛”,而應是“眼睛讓人痛苦”。第二種另類譯法,是將此句當成倒裝的感嘆句,但感嘆句的倒裝是將修飾詞移到前面,而非動詞移到前面。另外, eyes 的意思除了“眼睛”外,還衍生出“視力”、“眼光”、“眼神”、“目光”、“見解”、“觀點”等等意義,而中文的“眼睛”卻只指稱人體器官,所以此句的 eyes 顯然不能譯作“眼睛”,而應譯為“眼神”或“目光”。因此,全句原意應是向對方祈求:“還不要忍受我們的眼神所帶給你的痛苦!”,什麼樣的眼神呢?就是“渴望見到你的臉龐的眼神”;所以我將之修飾通順而譯為“切莫痛忍我們這目光,對你容顏的渴盼”。
而因為《先知》的睿智文采,乃是我所鍾愛,所以自己決定在研究之餘的飯後休息時間,參閱一些現有譯本,每天一點一滴的逐步推敲中文詞句,嘗試譯出一部既氣韻優美又簡練雅達的《先知》譯作,希望中文讀者也可以直接以中文感受《先知》一文之優美與智慧。我並非是專業翻譯或專職作家,只是為了自己喜愛的哲思散文詩集來試圖完成一部優美譯作,當然我這譯文可能也會有問題,敬請讀者電郵來信指教,接下來我要談談我自己翻譯這部《先知》的幾點說明事項。
我的翻譯原則前面已經提過,首先是要求氣韻優美,其次是要求簡練雅達。所謂“氣韻”,乃是指文氣與文韻,文氣是指文章的意象流轉展現,文韻是指文章的音象流轉展現。當我們人類在閱讀時,會在心中思慮文意與朗誦文音,所以就有文氣與文韻的展現,好的文學作品通常都是氣韻兼備,而對於像《先知》這種散文詩集,更是要以氣韻見重。所以紀伯倫寫作《先知》時才會經過多年修改,這不僅是修改文中哲義,也是修改文中氣韻。若用電影表現來比喻文學表現,電影的放映影象對應著文氣,電影的音效配樂對應著文韻。然而對於電影而言,影象與聲音是可以分離創造,而電影中涉及的文句對白,在多數電影所營造的氣勢韻味中,並不占有主要影響─畢竟電影是以影音表現為主。所以翻譯一部電影,只是改變了其中對白聲音,而作為電影主要氣韻基礎的影象與配樂音效都還能原狀保留。可是文學表現中的意象文氣與音象文韻,乃是緊密相連於其所使用的語文詞句,所以當文學作品因為翻譯而改變原有語文詞句後,整個作品氣韻也會隨之改變。對於人類的語文表現而言,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的差異分別,就在於氣韻多少。一般非文學的論述文、記事文、或小說,因為其中語文詞句乃是重於描述,而非重於氣韻,所以翻譯只要通順達意即可。而文學作品因為是以氣韻為本,所以若要適切翻譯文學作品,就必須要能一方面保留原作意涵,一方面轉化原作氣韻,而能以適當氣韻重新表現意涵。而在氣韻上,詩文作品又比其他文學作品更加講究,因為詩文大多精美簡短而富含隱喻,又要能供朗讀吟誦,所以在行文上更必須字句斟酌,以考慮意氣通暢與音韻協和。
在以中文翻譯英文《先知》上,因為中文與英文都是動詞中置而文法寬鬆的語言,所以文氣還比較容易繼承保留;若是像日文那種動詞後置的語言,翻譯過後就較難保留每句表現的文氣。但中文乃是單音節的表意文字,所以翻譯英文這種多音節的拼音文字後,就必然無法保留原作文韻─像德文、法文等那種與英文相同的多音節拼音文字,又有許多同源來自拉丁文與希臘文的字詞和文法,還有可能保留一些原有文韻。所以中文翻譯《先知》這種英語散文詩集,就必須在保留其哲思原義下,注重文韻,而既繼承又轉化文氣。也就是說,除了繼承原作精神外,譯者還不得不在轉化原作氣韻後,重新創造出符合中文表現的優美風格,這就是我所謂的“氣韻優美”。
至於簡練雅達。“簡”是意謂,儘量以簡潔詞句來表現原義,避免冗長多餘的贅述。“練”是意謂,儘量以適切字詞來對應原義。“雅”是意謂,盡量以典雅文詞表現,帶有一些古典文言風格,而非只是口語直述。“達”是意謂,盡量能使詞句表現原作精神意涵。中文譯作要求簡練,自然就會帶有文言風格,這是中文發展的歷史傳統使然,因為中文的文言文自古就是用以簡練表述的書面語文。而紀伯倫在《先知》英文版中的行文風格,雖然字詞淺顯,但也表現著英語傳統的文言風格,若以中國古人文風比擬,是類似蘇軾那淺顯優雅的詩文風格─例如蘇軾的散文《記承天寺夜遊》,或是那篇“明月幾時有”的詞賦《水調歌頭》。所以《先知》的中文翻譯,若能譯出儘量符合原意而又稍帶文言的簡雅文風,就會較能對應英文原作的行文風格,這就是我所謂的“簡練雅達”。
然而一切語言文字畢竟都是自身所屬文化傳統的產物與載體,因此,不同文化傳統不止是發生不同音象體系的語言傳統,更還會衍生不同意象體系的語文傳統。例如在音象上,英語單字既是多音節又有許多中語沒有的字音(如`θ'),而中語單字既是單音節又有英語所沒有的聲調分別。例如在意象上,英文傳統將事物當成存在本體(與古希臘哲學思想有關的文化傳統),所以描述事物必須涉及單複數的差別,而中文傳統則將事物當成訊息顯現(與古中國易學思想有關的文化傳統),所以描述事物就不一定要涉及數量差別,只需描述代表事物的訊息即可。這種不同文化傳統在認知現象上的語文差異,往往導致相異文化傳統的對應語文字義,會有一些不能相容的情況發生,這正是語文翻譯上的根本困難─基於不同文化傳統的認知差異所引起的翻譯困難。
舉例來說,一般指稱現實事物的名詞,例如中文的“水”,對應英文的“water”,因為水乃是現實存在的客觀物體,所以中英雙方文化傳統基於各自生活經驗,自然都有對應字詞代表。然而即使是“水”這種指稱現實上客觀存在物的字詞,也會隨著不同文化傳統的歷史演進,而發展出各自不同的衍生意涵。中文的“水”,因為注重水的液象,所以衍生出液態的含義,所以會有“鐵水”此詞,用以指稱液態熔鐵。但英文的“water”,因為注重水的質體,而衍生出水溶液的意涵,所以英文的“iron water”並非是指液態熔鐵,而是指溶有鐵質的水。而且因為西方航海海權的歷史傳統,所以“water”更還衍生出領海海域的意涵,這更是中文沒有的。但像上述這種涉及某種現象的對應指稱,並不會構成翻譯上的太大困難,真正困難的是在認知觀念上的對應指稱。
如果引介翻譯的某種觀念及其體系,乃是中文本來就沒有的,那只要另創新詞即可,因為新詞的觀念背景乃是由引介進來的思想體系所支持,並不會與文化體系中的原有觀念衝突;例如佛學的“般若”就是古代直接由印度梵文音譯的詞,而其觀念是由印度引入的佛學體系所支持。再例如英文的“being”乃是自古希臘哲學傳統所發展的觀念字詞,中文會意譯作“存有”、“本體”、“本有”,“存在”等,以試圖找出貼切字組來對應正確意涵。但這種哲學上所用的專有名詞,因為較少使用,也不會影響語句文法,只會引起名詞定義的麻煩,還不算是翻譯上的嚴重問題。更嚴重的,是常用字詞的翻譯難以確定,必須視上下文的環境關係,才能決定對應的中文字詞,因為萬事萬物的道理,其實都互有相通,所以許多不同文化傳統所各自發展的字詞觀念,其實都會相互交涉,但卻又不能完全對應,也就增加了翻譯的麻煩。
例如《先知》首句的一段“a dawn unto his own day”,其中的 dawn 對應著中文的“曙光、破曉、黎明、開端”等詞,其本義是指涉了早晨太陽初昇的事態,又從這事態衍生出兩種意涵。一是從陽光照臨,衍生出讓人明白或頓悟的意涵;二是從太陽初昇,衍生出起始或開端的意涵。“曙光”一詞是最適合用來形容先知,又可對應英詞原意,但中文的“曙光”一詞卻沒有開端或頓悟的意涵,無法完整表現出 dawn 的隱喻,所以只好組合字詞而成“啟蒙曙光”,以能較為貼切表現原意。或如另一段
And shall my desires flow like a fountain that I may fill their cups.
這裏所使用的 desire 並不能翻成常用的“欲望”一詞,因為依文中所述, desire 在此是指先知即將離別而對於居住城中種種人事的牽畔渴望。但也不能翻成“渴望”,因為一方面不足以表達原意,又會與句中的泉源譬喻相衝突,所以在此句,我必須將 desire 譯作“情盼”。但諸如此類只涉及單一字詞的翻譯問題,還不是最麻煩的,真正最麻煩的問題是涉及語句意義的字詞。
例如常令我們中文使用者頭痛的未來式助動詞 shall 和 will,只要翻開英漢字典看到兩字的解釋,這兩字的定義似乎是繁多複雜,若再加上其過去式 should 和 would 的種種用法,乍看之下,簡直令人望之生畏,難以想像英文傳統是如何發展出如此莫衷一是的字詞意涵,又如何能自在使用!偏偏這些字又常事關全句解釋,也就造成我們中文翻譯者的嚴重困難。但這種翻譯問題的根源,並不在字典表面所見到的字詞解釋,那些解釋只是定義彙編,卻沒說出字詞意涵背後所涉及文化傳統的觀念原理。真正原因是在於中文與英文的各自文化傳統,是根據各自認知現象的不同方式,而各自發展出關於未來的不同字詞觀念。正如同中文的名詞使用,可以脫離物體的單複數,而英文名詞卻必須帶有指涉數量的單複數。中文的“將要”、“將會”等詞,乃是只指涉了未來發展的時間現象,只代表了抽象於物體之外的未來時間觀念,因為中文的文化傳統是以現象認知,不分主客,並不涉及西方觀念的本體問題。而英文的 shall 和 will 則是分別起源於代表‘基於主體的主觀發展未來’與‘基於客體的客觀發展未來’,然後再衍生出許多相關用法。因為英文的文化傳統涉及了有關古希臘傳統的主客二分觀念,所以英文的未來時間觀念,就大多不能脫離主體或客體而使用─如同英文名詞不能脫離單複數的數量關係而使用。中文傳統的表達未來觀念,既然沒有基於主體或客體的概念,所以當只用中文傳統的未來觀念去對應 shall 和 will 所表達的未來觀念,若又不知道兩字起源背後的哲學觀念,而只用中文字詞體系去對應字義,自然會難以瞭解兩字的核心意義及其衍生使用。
上述種種翻譯問題,在《先知》的詩文翻譯上會更形嚴重,因為詩文往往富含隱喻,而這種隱喻必然是根據英文字詞的意涵範疇來表現,所以譯者就要尋找或創造出適切對應的中文詞句,以儘量確使原文的隱喻意涵不會扭曲或喪失。幸好中文這種表意語言,是很容易組合單字而創造新詞,文法也很寬鬆,所以比較容易譯出簡練雅達的文風,至於氣韻優美就要在字句斟酌上下功夫。翻譯詩文的譯者,有點類似翻拍電影的導演,雖然劇情內容是一樣的,但卻要用不同的演員與場景,再拍出另部電影─譯者也是要用不同的語文與詞句,再譯出一部詩文。
我的《先知》譯文,為了要表現典雅古意,所以用了稍帶文言的行文風格,以求吻合英文《先知》在英文傳統中的古雅風格。而文中人名與稱呼的翻譯,我也採用了特別文字以創造古典風格。 Almustafa 譯為“阿穆斯祂法”,其中“穆”與“祂”正對應著先知角色。 Almitra 譯為“阿宓特拉”,其中“宓”字意含“沉靜”,又使全名帶有古意。 Master 譯為“師主”,以創造出書中先知的特別時代形象,而不用一般使用的“大師”或“主人”。
我現在所努力翻譯的《先知》譯作,乃是建立在自冰心以來許多中文譯者的努力上。因為《先知》早已被一譯再譯而有許多中文版本,所以我在翻譯時乃是參考著以往譯作,加以轉化改進,並融會自己的創造構思,而點滴逐步寫成。但願我的《先知》譯文,能使中文讀者在閱讀後,猶似閱讀英文原作般深深感動,也就不枉費我苦心推敲原文,點滴反思以進行譯作吧。
謹感謝紀伯倫與所有以往中文《先知》版本的譯者們。
東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