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3月3日

文明中國論

◎發表於 PTT BBS 中國版 China 及 原道 儒學聯合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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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中國論》  東岐明


 〈中國─文明中心之國〉

“中國”一詞原來是中國古代歷朝所用來自稱的“中央之國”,意指文明中心的國
度,而非古代中國的國家名號。古代各朝名號,才是當時的國家名號,例如秦朝時
稱為秦國,漢朝時稱為漢國,唐朝時稱為唐國,而直到清末時還是自稱為清國。“
中國”此詞,乃是隨著中華民國的創建,才成為正式國家名號,也用以指涉數千年
來的相關歷史傳承。

中國歷史並不是一部民族史,而是一部文明史,是一部東亞民族融鑄中國文明的歷
史。現代中國作為文明古國的歷史傳承,卻在仿西方民族主義的中華民族宣傳下,
彷彿成為現代世界的民族國家。然而民族國家的狹隘定義,卻誤解了中國歷史的傳
承,反而矮化現代中國成為歐西文明體系下的依附國家,並且引致了現代中國的錯
亂歷史認同。本文即在批判此種錯亂認同,並還諸中國作為文明古國的世界地位,
以建立正確的中國國家認同。


 〈現代世界的國家認同〉

現代國家的國家認同基礎,多是建立在歐西文明所建立的國際秩序上,大多可以分
為三類:第一類是民族國家認同─以單一民族為核心組成,其國家認同即是建立在
民族認同上,如法國、德國等。第二類是殖民國家認同─以殖民母國的移民政權傳
統為核心組成,其國家認同即建立在移民政權的統治認同上,而其文化認同乃是深
與殖民母國民族相關,如美國、巴西等。第三類是後殖民國家認同─以繼承當地殖
民疆域為合法組成,其精英文化認同通常深與殖民母國相關,但其國家認同卻是建
立在歐西文明所遺留的國際秩序上,所以缺乏一致本土傳統的後殖民國度,往往導
致其民眾在國家認同上的問題,如亞、非、美洲的多數新興獨立國家。

現代國家的這三類國家認同,都與歐西文明的歷史演變有關。現代的民族國家認同
,乃是源於羅馬天主教廷的政教中心地位崩頹。羅馬天主教廷作為西羅馬帝國滅亡
以後的政教中心,乃是以基督宗教作為精神基礎,以古希臘羅馬文明的思想傳統作
為文化基礎,以古羅馬帝國的拉丁語文作為歐洲精英階層的共通語言,而維繫著整
個西歐封建制度的政教認同。但教廷腐化後所引致的宗教改革運動,導致歐洲各國
的本土語文興起,取代了原有共通的拉丁語文,而封建制度的衰落,更隨後造成歐
洲各地民族認同的興起。歐西文明的民族國家興起,可說是建立在古希臘羅馬文明
的終結餘燼上,而開展了各自的新興民族文化。歐西文明的向外開拓殖民,更造成
本國民族文化傳佈到殖民地域,隨著後來歐洲國家的全球霸權衰落,原有殖民地域
也就紛紛獨立,以致產生了種種的殖民國家與後殖民國家。當代世界的全球政治體
系,正是傳承自歐西文明各國的民族興起與殖民擴張。

民族主義往往成為現代國家建構其國家歷史認同的凝聚力量,但民族國家的國家認
同,卻會同時導致向心與離心的不同民眾傾向─主體民族與附從民族的向心傾向,
以及其他民族的離心傾向。當民族國家高倡起本國主體民族意識的狂熱認同之時,
往往也正是其他國內民族深感備受壓抑排斥之時,因此民族主義是兼具了統一與獨
立的雙刃力量,而現代政治的自由民主發展,更是促進了民族主義力量的蓬勃興起


德國與意大利因為民族主義而完成統一,愛爾蘭因為民族主義而獨立出大英聯合王
國,捷克斯洛伐克分裂為捷克與斯洛伐克,而南斯拉夫的統一與分裂更是值得深思
。南斯拉夫是以占有88%人口的南斯拉夫人為主體民族,而在一次世界大戰後所
統一建立的國家。南斯拉夫人雖然是同種同語,卻因歷史因素而分為三方族群─克
羅埃西亞、塞爾維亞、波士尼亞。南斯拉夫族在歷史上處於東西羅馬帝國的勢力交
界,因此,克羅埃西亞信仰天主教並使用拉丁字母,塞爾維亞信仰東正教並使用斯
拉夫字母,波士尼亞則是受土耳其帝國影響而信仰伊斯蘭教。當南斯拉夫共黨瓦解
後,同一南斯拉夫族的三方勢力,竟在民族主義的激昂下,歷經族群衝突的慘裂內
戰而相互仇殺。而南斯拉夫的真正少數民族地域─日耳曼人的斯洛維尼亞、阿爾巴
尼亞人的科索沃、馬其頓人的馬其頓,也是紛紛獨立求去,最終導致南斯拉夫的四
分五裂解體。雖然歐洲興起民族主義,但也有一些國家仍然和諧維持著多民族的國
家體制,例如瑞士雖是德裔、法裔、意大利裔的不同民族所組成,但自十五世紀脫
離神聖羅馬帝國後,國家即未分裂,而各民族亦能一致和諧共處。所以民族主義所
引發的激昂認同,是有著危險雙刃,並非必然導致統一,也有可能導致分裂。而國
家認同要保持統一,也不一定需要提倡民族主義。

歐洲以外的殖民國度,其移民政權的文化認同是必然傾向殖民母國的強勢文化。如
果當地原住民大多數已遭種族滅絕─如美國、澳大利亞等,其國家認同就會建立在
原先移民的主體民族認同上,因為當地原住民的傳統勢力已經幾近滅亡,而外來的
其他民族移民在當地又無傳統勢力,兩者便都只能依附於移民主體民族之下,例如
美國與澳大利亞所供依附的主體英語民族。而如果當地原住民還有留存勢力,就可
能爆發對抗移民政權的民族運動,例如在拉丁美洲的許多印第安人復權運動,甚至
組織游擊隊來對抗當地現有政府,企圖重建印第安國家。也有因為殖民母國的不同
,而引發的國家認同問題,例如原屬法國殖民地的魁北克不斷尋求獨立,以脫離原
屬英國殖民地的加拿大。

歐洲以外的後殖民國度,如果當地欠缺本土文化基礎,雖然原住民能夠掌握當地政
權,但其精英文化還是會傾向認同殖民母國。許多二戰後的新興國家,還是以殖民
母國語文作為官方語言,而且實際國家政策還是深受殖民母國影響。例如英國、法
國在許多原有殖民國度,都還具有重大影響勢力。而後殖民國度的現代國界往往只
是殖民強權的勢力劃分,而非依照當地人文背景所劃分,所以常會導致一國之中的
民族衝突,例如非洲的許多新興獨立國家,往往陷入無止無休的種族衝突內戰,而
且又常引起鄰國相關民族的捲入衝突,造成戰禍連綿不絕─二十世紀末的剛果內戰
,捲涉週邊鄰國紛紛加入戰局,就是一例。事實上,非洲的許多後殖民國家雖有國
際外交形式的國家框架,但其國民卻往往缺乏國家認同。

如果後殖民國度具備了成熟的本土文化基礎,此類國度的國家認同就常建立在本土
文化傳統上,但殖民母國還是會對其產生文化影響,例如印度精英就深受英語文化
影響,而印度的主要官方語言也還是英文。雖然印度原來就有根植本土的印度文明
傳統,但印度文明卻欠缺統一的政治體系,也缺乏統一的語言文字,只是有著共同
的印度教神話體系與種姓制度社會。現代印度的政治統一乃是基於英國殖民政權的
數百年統治之賜,但印度的國家認同卻因為印度教與伊斯蘭教的爭端分歧,而造成
了印度地域分裂為三個國家─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

上述三類國家認同,都是建立在歐西文明與其統治歷史下的國度,但還有少數國度
從未受過殖民統治,但也都受到歐西文明勢力的影響,就是中國、日本、與土耳其


日本原本深受中國文明影響,但又轉向認同與學習歐西文明,發動變法維新而成為
仿效歐西殖民帝國的殖民強權,但在二戰後卻已喪盡了西化後的擴張領土,只還保
有琉球島國,因此日本的國家認同就是基於以大和民族為主體的國族認同。

現代土耳其是承續了統治阿拉伯世界數百年的奧圖曼土耳其帝國,奧圖曼土耳其是
阿拉伯世界的征服者,在奧圖曼帝國的數百年霸業期間,奧圖曼歷任蘇丹被視為伊
斯蘭世界的最高精神領袖,而奧圖曼帝國版《古蘭經》也一直為伊斯蘭教所沿用至
今。然而奧圖曼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崩潰下,歐西強權藉由民族主義,促
使阿拉伯諸地紛紛獨立,現代土耳其才在其國父凱末爾的領導下創建誕生。現代土
耳其之興起也是類似日本維新,放棄認同阿拉伯文明,轉而認同歐西文明。現代土
耳其遂將書寫文字從原有的阿拉伯字母,改為歐西的拉丁字母,而且積極推動土耳
其國內外的泛突厥民族主義認同。奧圖曼帝國崩亡後,阿拉伯世界就四分五裂,至
今尚未統一,還又在二戰後誕生了猶太復國運動的以色列,形成持續至今的嚴重以
阿衝突。


 〈現代中國的國家認同〉

現代中國差點就要步上土耳其帝國的崩解命運,雖在大清帝國崩亡後還能勉強維持
局面,但整個二十世紀的中國歷史,卻也是自棄文明傳統,附從歐西文明的發展過
程。清末以來的學習歐西文明歷程,到了五四運動以後,隨著國勢危殆的救亡圖存
,激進成為否定中國文明傳統的思潮與行動,而在文化大革命時達到運動高峰,所
謂的新中國竟以國家力量來自行摧毀文明傳統。明末大儒顧炎武曾痛謂“亡國”與
“亡天下”之別,然而數百年後的現代中國卻是面臨更加嚴重的“亡道統”危機!

中國文明自古以來,是世界上唯一原生文明而能夠傳承不絕,並維持一貫政治認同
的國家,這是由於中國不但是文明原生國家,而且又是長久以來週邊地域的文明中
心。當代世界的優勢歐西文明,乃是藉由基督教精神以建立在希臘羅馬文明的餘燼
上,而希臘羅馬文明卻是早已消亡。拉丁美洲的原生印第安文明,被歐西文明諸國
以基督教消滅異教的手段,進行文化滅絕而徹底消亡。阿拉伯文明始於中古時代,
凝聚於伊斯蘭教與阿拉伯語,起源於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民族的擴張征服,而產
生於所征服地域的各種文化融合,但其文明早已四分五裂,缺乏一貫政治認同。印
度文明雖然傳統久遠,但也是缺乏歷史上的政治認同,而且現今印度的精英文化還
是建立在殖民母國的英語基礎上。

古代中國本是源自當時東亞的文明中心地域,並無主體民族存在,秦漢以前的歷朝
政權並非代表國家,而是代表主導國際秩序的政治體系。自秦漢統一以後,產生了
以漢族為主體民族的文明中心國度,更將所主導的國際秩序投射到東亞各地,古代
中國文明不僅是漢族認同,也常獲得週邊各國族認同。古代中國因為文明先進,遠
勝週邊地域,即使是統治中國的非漢族政權,也會認同中國文明以遂行統治,所以
雖然經歷漢族易政的亡國與他族入主的亡天下,但都還能夠傳承文明道統。然而現
代中國卻因為文明落後又喪失信心,雖然是由漢族主政,卻是亡失守護文明傳統的
信念,反而在漢族政權的主導下,自行摧殘文明傳統,遂而幾亡道統,幾乎將要重
蹈古埃及文明的消亡之途。

始於民國初年的文字改革思潮,認為中國的象意文字是落後,而拼音文字才是先進
,遂而將近代以來的文明落後,歸咎於文字系統落後,所以要推動漢字拼音化。因
此中共建政後,便積極展開階段性的文字改革,以求達成漢字拼音化的最終目標,
簡化漢字便是作為拼音方案的過渡階段。因為漢字改革目標並非簡化,而是拼音,
所以簡化漢字方案,既不重視文字均衡美感,也讓許多同音字被合併為一字,遂造
成現今簡體漢字的許多問題。漢字的象意發展,本就不同於拼音文字的發展,兩者
各有互補之短長。象意是以文字引導語言發展,拼音是以語言引導文字發展。如果
要改造漢字成為拼音文字,等於是要拋棄象意文字之長,去適應拼音語言之長。但
漢字是以象意體系為發展基礎,漢字發音也全是配合象意體系,強行拼音化的後果
反而是各取其短。而且漢字是維繫中國文明認同的基礎,如果漢字拼音化成功,中
國各地漢語方言沒有象意漢字對應,各地方言也就會隨之產生各自的拼音文字,從
而中國文明以後就會逐步走向民族分裂命運。韓國與越南是本國語文深受漢字影響
的國家,都已實施了文字拼音,結果不但造成許多同音字詞的辨認問題,更造成本
國的歷史文化斷層。中國若採行漢字拼音的文字改革,更等於就是自行斷絕文明傳
統。

而自清末以來的連串國家失敗,更使許多優良傳統成為流行思潮的攻擊目標。固然
中國文明累積了許多壞劣傳統,需要變革更化,然而二十世紀的中國的政潮激變,
卻是將儒家、道家、佛家的優良傳統,斥為迷信無用,反而讚揚起破壞文明的反智
傳統,進而顛倒優劣而鄙視文化傳統精粹,終致釀成全國大肆摧毀傳統文化的政治
運動。二十世紀中國所遭受的文化災難,首先源於國人喪失對於中國文明傳統的認
同,而喪失認同又進而導致對於本國文化的自戕自殘,以為斷絕固有文明傳統才能
救亡圖存,結果就是邁向亡失文明道統之途。因此在歐西民族主義的思潮影響下,
國人盲目附從歐西思潮,竟使中國自行矮化為一民族國家,提倡起“中華民族”的
民族認同,但此種民族認同非但不能促進國家認同,反而引發中國政治的認同錯亂
與民族分裂。

中國作為唯一長存的原生文明古國,也從未受過其他文明國度的殖民統治,現今卻
不以文明國家立國,而以民族國家立國。但事實上,中國自古以來又並非是以民族
立國,而是以文明立國,套用歐西民族主義觀點來解釋中國歷史,根本無法自圓其
說,反而造成歷史認同的錯亂混淆。最明顯的歷史問題,就是元朝蒙古族與清朝滿
族的統治中國,依照中華民族的歷史觀點,是解釋成民族內部問題,竟忽略了元清
統治所造成的民族壓迫問題。而且所謂民族歷史,應該是記錄民族存在的歷史,但
中華民族卻不曾存在於古代中國,又如何能與中國歷史有所關聯?若說中華民族以
漢族為主體代表,但漢族是誕生於漢朝,漢朝以前的中國歷史又要如何解釋為中華
民族史?

現今的中華民族觀點,將中國境內所有民族都納入中華民族,竟連具備獨立民族國
家的朝鮮族、俄羅斯族、蒙古族、哈薩克族、…等,也都算是中華民族的成員,而
當論及國外華人資格,卻又只將漢人民眾納入,如此內外不一的民族觀念,只能作
為無效的宣傳說詞,根本無法建構有效的嚴謹觀念。漢族以外的少數民族更是根本
難以認同中華民族,反而只會認為是一種民族同化的政治宣傳手段。況且孫文當初
提倡中華民族時,更是直接宣示“要以漢族為中心來同化國內各民族,…,改漢族
為中華民族,創造一個完全的民族國家!”,更證明了“中華民族”只不過是現代
中國用來應付現實困境的宣傳說詞,而不具令人信服的理論觀念基礎。

清末民初的時代思潮,大多只是一時熱潮起鬨,卻欠缺對於中國歷史本質的深刻認
知,未曾深刻研究“中國之何以為中國”,只是照搬歐西民族主義的思想框架,然
後扭曲中國歷史以能套用,削足適履,卻誤以為是適應時代進步。中國早在秦朝一
統戰國時代後,就已經邁向文明國家的形成,漢朝數百年的統治天下更是文明國家
的鑄造融就。歷史中國作為文明國家的地位,在世界上只有羅馬帝國可以相比,古
羅馬帝國滅亡後,歐西文明的蠻族先祖還曾以敬仰之情,將他們的中歐政治聯盟稱
為“神聖羅馬帝國”,以企圖承接羅馬威名。西方學者就曾評判中國人的傳統歷史
觀點,認為只有古羅馬帝國人才會有類似的自傲觀點,其實那是因為古中國與古羅
馬都曾是領先四鄰的文明中心國度。

然而百年以來的中國學人,未能洞見中國之立國本體基礎,徒然跟隨西方思潮流行
來套用民族主義,如此造就的中國國家認同,簡直就是依附歐西文明的次殖民國家
認同!古代中國之所以能凝聚各方認同,並非基於民族認同,而是基於文明認同。
所謂“中華民族”的仿冒虛構觀點,徒然使“文明中國”矮化為“民族中國“,卻
又無法真正團結凝聚中國境內的各種民族!更讓“政統”凌駕於“道統”之上,致
使中國的國家精神,迷失於虛假民族認同,卻亡失了自古立國的真正文明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