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6月14日

偽善者書


  偽善者書 佚名 

   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卅七屆二年十四班班刊《掠跡》─1984.6.14.出刊




沒有任何情感,沒有偉大,只有事實。

  當我年少剛踏入青春生涯,尚不知什麼是生命時,我
的阿祖正伸出朽瘦的手在人生的末途上攀抓少許的生命餘
燼。

  她老了,一個連排洩都有困難的老人,一個在哪兒都
是累贅的老人。
  
  她變了,她溫和慈藹的笑容已不復見,只剩下和病魔
纏鬥的哀容及悲嘆生命的怒容。她的脾氣是那麼地壞,用
從未有過的尖聲斥責我們,用剪刀在棉被上戳剪。當我們
搶回剪刀時,她以惡毒的言語及目光咒罵我們,我從不知
阿祖會對人如此凶惡。
  
  但我能說什麼?當一個人在死神步步逼進的陰影籠罩
下,在日日待死的恐懼折磨下,我能要求她什麼?
  
    「夭壽喔!」
  
    「不肖喔!」
  
    因為我從她手上奪走那剪棉被的剪刀,以青春的姿態笑
著、勸著,告訴她這是不明理的舉動。其實她怎會不知道
,只是要藉此發洩對生命的憤怒罷了。
  
    年少的我笑著,實在太好笑了,怎麼會有人糊塗到這種
地步呢?年老的她哭著,哀求著那把剪刀。

    她說:「即使是指甲刀也好,我一定要剪破這棉被,因
為這上面有一個結,一定要去掉它!」
  
    青春的人永遠不瞭解年老瀕死的痛苦。
  
    ※    ※    ※
  
    親戚輪流照顧,但她依然暴躁。我們好言安慰,只得來
她的一聲「沒希望啦!」。她忽而哭泣,忽而沉思,忽而
呼喚那已逝之人。
  
    在我們一片慌亂中,她躺下了。
  
    當我在凌晨寒夜走入靈堂,她被覆在一片白布之下,全
身躺在一張行軍床上。室中,有人無聲淚流,踏入門檻的
人高聲哭號。門口,小堂弟正在燒冥紙,張張摺疊的冥紙
排成一道火環,燒化給我們的阿祖。
  
    那夜,躺在床上的我未能入眠。而我的小堂弟啊!他為
他的阿祖燒了一整夜的冥紙,守靈的人由黑夜到天明。而
大人們說門口那陣不散的旋風,便是阿祖,阿祖是不滅的
,她會回來的。
  
    青春的我不會流淚,只能呆立著默觀一切。
    我知悉她的命運,但我仍然不能接受。
  
    ※    ※    ※
  
    我們執著竹枝,頭繫喪帶,身著喪服,而大人們捧著靈
位,雇來的和尚念著不知所云的經。我們聚在辛亥隧道旁
,火葬場的煙囪吐出陣陣淡煙。
  
    我想起朱自清,他,如輕煙,被微風吹散。
  
    我看到了她,那一點也不像她,像一尊蠟像。我也看到
其他的人,每一個都像蠟像。
  
    她的嘴微張,和尚的誦經聲伴著空氣中令人不快的甜腥
味,她被送進爐子,火熊熊地燒起來。

  我看見其餘的爐子旁也有人誦經,也有人啜泣,我也
看到一個渾身銅臭的唸經和尚在嘻笑打鬧著和另一人討論
午餐問題。

  我看到火燒透了她的全身,她在火中飛舞。

    當我們午餐後,開啟的爐門外,一堆白色的碎片散置在
鐵板上,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一堆礦物。

    我們撿起她送進罐中,上次手術安裝的鐵骨也赫然出現
。龐大的火骨堂中,我們低沉的悲音輕傳,有人說要看開
,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但,不可能。

    ※    ※    ※

    她已成了一堆石頭
    我後悔 我應該給她那把剪刀
    我後悔我的笑聲和輕慢
    但青春的我畢竟不是她
    事情不會過去 有一天我也會步她的後塵
    每一個已出生和未出生的人也要
    地球 太陽 宇宙 不逝不滅的繁星

        也要